兩個家庭

關燈
的人散了;更深夜靜,踽踽歸來的時候,何嘗不覺得這些事不是我陳華民所應當做的?然而……咳!峻哥呵!你要救救我才好!”這時已經聽見陳先生嗚咽的聲音。

    三哥站起來走到他面前。

     門鈴又響了,老媽進來說我的車子來接我了,便進去告辭了亞茜,坐車回家。

     兩個月的暑假又過去了,頭一天上學從舅母家經過的時候,忽然看見陳宅門口貼着“吉屋招租”的招貼。

     放學回來剛到門口,三哥也來了,衣襟上綴着一朵白紙花,臉上滿含着凄惶的顔色,我很覺得驚訝,也不敢問,彼此招呼着一同進去。

     母親不住的問三哥:“亞茜和小峻都好嗎?為什麼不來玩玩?”這時三哥臉上才轉了笑容,一面把那朵白紙花摘下來,扔在字紙籃裡。

     母親說:“亞茜太過于精明強幹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親手去做,我看她實在太忙。

    但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有一毫勉強慌急的态度,匆忙憂倦的神色,總是喜喜歡歡從從容容的。

    這個孩子,實在可愛!”三哥說:“現在用了一個老媽,有了幫手了,本來亞茜的意思還不要用。

    我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學放學路上的照應,亞茜一個人是決然做不到的。

    并且我們中國人的生活程度還低,雇用一個下人,于經濟上沒有什麼出入,因此就雇了這個老媽,不過在粗活上,受亞茜的指揮,并且亞茜每天晚上還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現在名片上的姓名和帳上的字,也差不多認得一多半了。

    ” 我想起了一件事,便說:“是了,那一天陳先生來見,給她名片,她就知道是姓陳。

    我很覺得奇怪,卻不知是亞茜的學生。

    ” 三哥忽然歎了一口氣說:“陳華民死了,今天開吊,我剛從那裡回來。

    ”——我才曉得那朵白紙花的來曆,和三哥臉色不好的緣故——母親說:“是不是留學的那個陳華民?”三哥說:“是。

    ”母親說:“真是奇怪,象他那麼一個英俊的青年,也會死了,莫非是時症?”三哥說:“哪裡是時症,不過因為他這個人,太聰明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過于遠大。

    在英國留學的時候養精蓄銳的,滿想着一回國,立刻要把中國旋轉過來。

    誰知回國以後,政府隻給他一名差遣員的缺,受了一月二百塊錢無功的俸祿,他已經灰了一大半的心了。

    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快樂,他就天天的拚酒,那一天他到我家裡去,吓了我一大跳。

    從前那種可敬可愛的精神态度,都不知丢在哪裡去了,頭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體也虛弱了,我十分的傷心,就恐怕不大好,因此勸他常常到我家裡來談談解悶,不要再拚酒了,他也不聽。

    并且說:‘感謝你的盛意,不過我一到你家,看見你的兒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之下,更使我心中難過,不如……’以下也沒說什麼,隻有哭泣,我也陪了許多眼淚。

    以後我覺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軟弱下去,便勉強他一同去到一個德國大夫那裡去察驗身體。

    大夫說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恐怕不容易治好。

    我更是擔心,勉強他在醫院住下,慢慢的治療,我也天天去看望他。

    誰知上禮拜一晚上,我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

    ……”說到這裡,三哥的聲音顫動得很厲害,就不再往下說。

     母親歎了一口氣說:“可惜可惜!聽說他的才幹和學問,連英國的學生都很妒羨的。

    ”三哥點一點頭,也沒有說什麼。

     這時我想起陳太太來了,我問:“陳先生的家眷呢?”三哥說: “要回到南邊去了。

    聽說她的經濟很拮據,債務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将來不知怎麼過活!”母親說:“總是她沒有受過學校的教育,否則也可以自立。

    不過她的娘家很有錢,她總不至于十分吃苦。

    ”三哥微笑說:“靠弟兄總不如靠自己!” 三哥坐一會兒,便回去了,我送他到門口,自己回來,心中很有感慨。

    随手拿起一本書來看看,卻是上學期的筆記,末頁便是李博士的演說,内中的話就是論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與男子建設事業能力的影響。

     名:冰心女士,後收入小說集《去國》,北新書局1933年10月初版。

    以下凡以冰心署名者,不另注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