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國

關燈
英士獨自一人憑在船頭闌幹上,正在神思飛越的時候。

    一輪明月,照着太平洋浩浩無邊的水,一片晶瑩朗澈。

    船不住的往前走着,船頭的浪花,濺卷如雪。

    艙面上還有許多的旅客,三三兩兩的坐立談話,或是唱歌。

     他心中都被快樂和希望充滿了,回想八年以前,十七歲的時候,父親朱衡從美國來了一封信,叫他跟着自己的一位朋友,來美國預備學習土木工程,他喜歡得什麼似的。

    他年紀雖小,志氣極大,當下也沒有一點的猶豫留戀,便辭了母親和八歲的小妹妹,乘風破浪的去到新大陸。

     那時還是宣統三年九月,他正走到太平洋的中央,便聽得國内已經起了革命。

    朱衡本是革命黨中的重要分子,得了黨中的命令,便立刻回到中國。

    英士繞了半個地球,也沒有拜見他的父親,隻由他父親的朋友,替他安頓清楚,他便獨自在美國留學了七年。

     年限滿了,課程也完畢了,他的才幹和思想,本來是很超絕的,他自己又肯用功,因此畢業的成績,是全班的第一,師友們都是十分誇羨,他自己也喜歡的了不得。

    畢業後不及兩個禮拜,便趕緊收拾了,回到祖國。

     這時他在船上回頭看了一看,便坐下,背靠在闌幹上,口裡微微的唱着國歌。

    心想:“中國已經改成民國了,雖然共和的程度還是幼稚,但是從報紙上看見說袁世凱想做皇帝,失敗了一次,宣統複辟,又失敗了一次,可見民氣是很有希望的。

    以我這樣的少年,回到少年時代大有作為的中國,正合了‘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那兩句話。

    我何幸是一個少年,又何幸生在少年的中國,親愛的父母姊妹!親愛的祖國! 我英士離着你們一天一天的近了。

    ” 想到這裡,不禁微笑着站了起來,在艙面上走來走去,腦中生了無數的幻像,頭一件事就想到慈愛的父母,雖然那溫煦的慈顔,時時湧現目前,但是現在也許增了老态。

    他們看見了八年遠遊的愛子,不知要怎樣的得意喜歡!“嬌小的妹妹,當我離家的時候,她送我上船,含淚拉着我的手說了‘再見’,就伏在母親懷裡哭了,我本來是一點沒有留戀的,那時也不禁落了幾點的熱淚。

    船開了以後,還看見她和母親,站在碼頭上,揚着手巾,過了幾分鐘,她的影兒,才模模糊糊的看不見了。

    這件事是我常常想起的,今年她已經——十五——十六了,想是已經長成了一個聰明美麗的女郎,我現在回去了,不知她還認得我不呢?——還有幾個意氣相投的同學小友,現在也不知道他們都建樹了什麼事業?” 他腦中的幻像,頃刻萬變,直到明月走到天中,艙面上玩月的旅客,都散盡了。

    他也覺得海風銳厲,不可少留,才慢慢的下來,回到自己房裡,去做那“祖國莊嚴”的夢。

     兩個禮拜以後,英士提着兩個皮包,一步一步的向着家門走着,淡煙暮霭裡,看見他家牆内幾株柳樹後的白石樓屋,從綠色的窗簾裡,隐隐的透出燈光,好象有人影在窗前搖漾。

     他不禁樂極,又有一點心怯!走近門口,按一按門鈴,有一個不相識的仆人,走出來開了門,上下打量了英士一番,要問又不敢問。

    英士不禁失笑,這時有一個老媽子從裡面走了出來,看見英士,便走近前來,喜得眉開眼笑道:“這不是大少爺麼?”英士認出她是妹妹芳士的奶娘,也喜歡的了不得;便道:“原來是吳媽,老爺太太都在家麼?”一面便将皮包遞與仆人,一同走了進去,吳媽道:“老爺太太都在樓上呢,盼得眼都花了。

    ”英士笑了一笑,便問道:“芳姑娘呢?”吳媽道: “芳姑娘還在學堂裡,聽說她們今天賽網球,所以回來得晚些。

    ”一面說着便上了樓,朱衡和他的夫人,都站在梯口,英士上前鞠了躬,彼此都喜歡得不知說什麼好。

    進到屋裡,一同坐下,吳媽打上洗臉水,便在一旁看着。

    夫人道,“英士! 你是幾時動身的,怎麼也不告訴一聲兒,芳士還想寫信去問。

    ” 英士一面洗臉,一面笑道,“我完了事,立刻就回來,用不着寫信。

    就是寫信,我也是和信同時到的。

    ”朱衡問道:“我那幾位朋友都好麼?”英士說:“都好,吳先生和李先生還送我上了船,他叫我替他們問你二位老人家好。

    他們還說請父親過年到美國去遊曆,他們都很想望父親的風采。

    ”朱衡笑了一笑。

     這時吳媽笑着對夫人說:“太太!看英哥去了這幾年,比老爺還高了,真是長的快。

    ”夫人也笑着望着英士。

    英士笑道: “我和美國的同學比起來,還不算是很高的!” 仆人上來問道:“晚飯的時候到了,等不等芳姑?”吳媽說:“不必等了,少爺還沒有吃飯呢!”說着他們便一齊下樓去,吃過了飯,就在對面客室裡,談些别後數年來的事情。

     英士便問父親道:“現在國内的事情怎麼樣呢?”朱衡笑了一笑,道:“你看報紙就知道了。

    ”英士又道:“關于鐵路的事業,是不是積極進行呢?”朱衡說:“沒有款項,拿什麼去進行!現在國庫空虛如洗,動不動就是借款。

    南北兩方,言戰的時候,金錢都用在硝煙彈雨裡,言和的時候,又全用在應酬疏通裡,花錢如同流水一般,哪裡還有工夫去論路政?” 英士呆了一呆,說:“别的事業呢?”朱衡道:“自然也都如此了!”夫人笑對英士說:“你何必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