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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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式,創于那一年…… 那年他劍術修為已達巅峰,聲望目隆,可惜在江湖中結怨太多,終于惹下禍端。

     某次他離家遠行,回來後竟發覺愛妻已被仇家所殺,他甚至不知道是哪個仇家所為,要報仇亦不知向誰報去! 他緊緊抱着愛妻的屍首呆了三日三夜,不眠不食,傷痛欲絕,但卻欲哭無淚!他甯願自己可以大哭一場,可是卻偏偏淌不出半滴眼淚…… 他這才明白,最大的悲痛并不需要淌淚,當一個人已到達悲痛的頂點而淌不出眼淚時,那份悲痛才是最難忍受的! 就在第三夜,那夜下着滂沱大雨,他再難壓仰心中的悲痛,于是抱起妻子已在發脹的屍體奔出屋外,在暴雨中瘋狂地舞自己的劍! 既然沒法痛哭,他逼得要将自己所有的悲痛盡情洩在劍上! 他于是創出這一式為情而生的一劍——悲痛莫名,立把方圓十丈的所有物事悉數摧毀,雨點亦無法在其錯綜複雜的劍網範圍内着地! 這就是悲痛莫名! 其後,他因過度悲痛而悟到世事盡屬虛空,遂借死退隐,不再提起自己的名字。

     正因為悲痛莫名的創念原在于劍手心中的悲痛之情,劍意已淩駕于劍式及劍訣之上,故此用劍者心中愈是悲痛,便愈能發揮個中神髓,黑衣漢子感到劍晨苦無所成,皆因這孩子從未經曆變故慘事,心中實無悲痛,再練也是枉然。

     步驚雲卻能于偷學後,再将自身不幸代入劍招之中,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這樣的一個孩子,若然悉心栽培,假以時日,必定能将劍道發揚光大! 然而,他也明白在步驚雲的冷面背後,還滿含屈怨,仇恨和戾氣,似是未能忘卻前塵,倘若他一朝劍藝得成,恐怕…… 真是費煞思量,教,還是不教? 他沉思半晌,心中忽然下了一個決定。

     ※※※ 翌晨,當步驚雲剛剛下床的時候,便聽見屋外傳來一陣異聲,于是走來看個究竟,隻見劍晨已在黑衣漢子的教導下練劍。

     步驚雲為之愕然,早前他倆為怕其識破而在夜半秘密練劍,如今卻公然于清晨練武,實令人大惑不解! 劍晨一見步驚雲,即時開朗地展顔一笑,道:“驚覺,你早!” 那黑衣漢子一直背向步驚雲,此際蓦然回首,目光滿含暖意,道:“驚覺!你也過來這邊,瞧瞧晨兒練劍吧!” 步驚雲萬料不到他會出言相邀,不由得忘形地應了一聲“是”,跟着便走了過去。

     那黑衣漢子溫然一笑,随即教導劍晨,道:“劍法要訣,乃是形意相随,不能徒具姿勢……” 步驚雲站在其身畔,一邊聽着他侃侃而道,一邊看着劍晨舞個不停。

     這個黑衣叔叔的心意,他當然心領神會,臉上不禁泛起一絲少有的喜悅之色。

    這個黑衣叔叔似乎是繼霍步天後,第二個善待他的人。

     這次,他絕不能錯失機會! ※※※ 于是,步驚雲每天都站在黑衣漢子身畔旁聽,他隻是旁聽,那黑衣漢子并沒有直接教過他,也始終沒再說要正式收他為徒。

     步驚雲反正已無别處可去,也樂得聽其談劍論道,多學一些關乎劍道的東西。

    有許多東西是霍步天并沒提及的,譬如那叔叔會說,劍道的最高的境界并非人劍合一,而是人劍兩忘!步驚雲連人劍合一亦不明白,更遑論人劍兩忘了。

     對其而言,劍法及劍訣已極博大精深,仿佛遙遙也學不至盡頭,更莫要妄想達至人劍合一或人劍兩忘境界! 除了練劍以外,由于中秋佳節漸近,那黑衣漢子有回還帶他和劍晨到就近的市集辦貨,步驚雲始知道他原來在這繁嚣的市集内開有一間客店,名為“中華閣” 中華閣?他如此的不平凡,卻是一間客店的老闆,内情确是匪夷所思! 回程的時候,三人經過一座破落的山神廟,劍晨忽爾童心大作,建議道:“師父,時近中秋,徒兒想往山神廟許個願,可以嗎?” 民間的風俗已深入民心,縱然是白衣的劍晨也不例外,黑衣漢子雖是不語,卻并不反對。

    步驚雲似乎不大願意踏進神廟,但亦沒有違逆。

     荒山古廟,乏人問津,連廟祝也蹤影杳然。

    座上菩薩積滿塵垢,蛛絲盤結,也瞧不清是何模樣,不知供奉的是何菩薩。

     神案前更無香燭,劍晨也不以為意,亦不顧忌自己一身白衣,就這樣跪在地上,雙掌合什,喃喃地向菩薩道:“信男劍晨,求菩薩保佑師父身體安康,更求菩薩保佑師父能收驚覺為徒……” 平凡的心願,平凡的祝福,此刻他仿佛已不再是一個學劍的男孩,而是如一個平凡的孩子般,在祈求着上蒼為他雙親多添平安。

     他雖隻是喃喃低語,然而荒山悄寂,那黑衣漢子和步驚雲仍聽得十分清楚。

     黑衣漢子聽罷,欣慰之情溢于表上;步驚雲見劍晨如此關懷自己,心中暗自感激。

     劍晨還羅羅嗦嗦的不知說了些什麼,忽然對步驚雲道:“驚覺,你怎麼不一起求神?難道你不想師父收你為徒嗎?” 步驚雲有感于他适才一番誠意,不忍如常般冷然不答,于是淡淡地道:“心是神,神是心,若要問神,先自問心!” 此番話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劍晨閱曆尚淺,當然不解其意,那一直不語的黑衣漢子聽罷卻是深深一陣感觸,随即問道:“驚覺,你這話是從哪聽來的?” 步驚雲道:“我自己說的。

    ” 那黑衣漢子微微動容,想不到一個孩子竟可說出這樣的話,于是又道:“那我亦不問神,我來問你!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麼?” 步驚雲冷冷凝視座上菩薩,徐徐吐出二字:“恨天!” “恨天?”黑衣漢子更是一怔,問:“你為何要恨天?” 步驚雲默然,他本來也想黑衣漢子明白他的心意,他要來也想得到旁人了解,可惜,他根本不知如何去表達自己的心意,他更不知如何去表達自己對蒼天造物之恨! 他繼父霍步天一生盡行仁義,結果身首異處,慘遭滅門!但那個雄霸卻可逍遙快活,顯赫江湖。

    假若蒼天有知,或世上真有明察因果的菩薩,那為何不還霍步天一個公道?到底天道何公? 黑衣漢子瞧他滿是忿然之色,知他不欲回答這個問題,于是轉問道:“除了恨天,你還恨誰?” 步驚雲登時血氣翻湧,一反平素冷漠,咬牙切齒地道:“雄霸!” “為什麼?” 步驚雲已不想再解釋為什麼,再解釋也是沒用,他隻是望着黑衣漢子,義無反顧地道:“此人非殺不可!” 那黑衣漢子與他對視良久,終于朝天倒抽一口涼氣,歎道:“很好……很好……” 他說着已先自步出廟外。

     ※※※ 八月十一 劍晨整個清早都在自行用些竹枝和薄紗糊着花燈,似是其樂無窮。

    此等孩童玩意,每個孩子也是愛不釋手,劍晨隻得十歲,固然亦不例外。

     隻有步驚雲是例外,他正抱膝坐于門邊,看看劍晨在忙個不亦樂乎,也不知其樂趣何在? 劍晨還一邊忙邊問步驚雲道:“驚覺,你橫豎閑着無聊,不若也來造一個吧?” 步驚雲并沒答話,迳自站起便往屋後信步閑逛。

    當他至屋後時,才記起劍晨曾向其提及,其師絕不容許任何人擅闖屋後那間石室,因為内裡放着一些異常重要的東西! 到底是什麼東西如此重要和神秘?步驚雲本沒有什麼好奇之心,但當他那石室門外路過時,他忽然感到内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滲透而出!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力量,令他惴惴不安,不由得趨近門前一看,竟見室門并未上鎖,于是順勢推門,随即發覺室内一片昏暗。

     他連忙取出火摺子點亮壁上油燈,登時眼前一亮!室内赫然挂滿各式各樣劍,有長的,短的,曲的,闊的,蛇形的,還有斷的,少說也有二十餘柄! 然而這些劍全都沒法吸引步驚雲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到一柄用木架托着的劍上。

     那柄劍外觀十分平凡,劍鞘古拙無光,卻流露着一股異常感覺,使人一望便知是一柄絕世神劍。

     不單是一柄絕世神劍,還一柄散發浩然正氣的絕世神劍! 步驚雲也不知為何,不由自主地向着這柄劍走近,手心一直在冒着汗…… 這柄劍的劍氣看來并不歡迎他,它那浩然正氣,似是在抗拒着他一身的戾氣!正因這柄劍在抗拒,更激發起步驚雲那股狠勁,他忽然咬緊牙根沖前,閃電提起那柄寶劍! 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覺立時湧襲他的心頭,那是由劍中發出的,像是在警告步驚雲,千萬别拔出它,否則…… 步驚雲偏偏不管,他不顧一切地一發蠻力,立時把劍從劍鞘中硬生生抽出半截! 蓦地,劍鋒光芒在昏暗中暴綻四射,照得室内猶如白晝!這柄劍,果然是光明正義之劍! 這柄劍根本不屬于步驚雲,因為他一直在痛苦及黑暗中生長,他的仇恨,根本和這柄劍背道而馳! 步驚雲這樣強行拔劍,劍上那股襲人感覺竟然的他震至吐鮮血,然而他仍是咬牙強忍,一手拭掉嘴角血絲,他誓要把劍整柄拔出! 他不忿…… 他不忿自己隻可活于黑暗,為什麼他不可以同樣地擁有光明? 如果這就是他的命,他甯死也不要接受,他要挑戰命運! 步驚雲正自和劍對抗,突地,背門被人拍了一下,他心中一驚,難道給黑衣叔叔發覺了?于是急忙回頭一看,卻見劍晨正立于其後,目露愣色地道:“驚覺,你怎麼擅自進來,還将師父心愛的英雄劍把玩?讓我為你放回它吧!” 劍晨驚慌地取過他手中的英雄劍,随即把劍放回原位。

    步驚雲默默地注視劍晨的臉,隻覺他臉上除了少許惶色外,并無異樣或不妥。

     這柄英雄劍,似乎并不抗拒劍晨。

     步驚雲感到深深受到傷害,想不到不單人們摒棄他,就連一柄劍亦然。

     門後,一人盡将整件事情看在眼裡,正是那黑衣漢子。

     ※※※ 八月十二,黃昏。

     步驚雲正于屋後不遠的小丘上劈着枯枝,好拿着回去當柴生火。

     他既已打算長住此地,當然要為此處盡點綿力,更何況那黑衣叔叔的眼神總帶給他一種奇妙的親切感,隻要他不要自己離開,他樂于做任何事! 正自埋頭苦幹,忽聽得對面山頭傳來一陣陣“嗥嗥”狼叫! 狼嗥聲中更夾雜幾聲微弱的悲鳴,步驚雲深覺有異,遂急步奔往那邊看去。

    隻見那山頭呈現一幕凄絕情景!原來正有一大群野狼在圍攻一頭母鹿和兩頭小鹿,那群野狼的數目少說也有十數之多,而且看來已多日沒有東西下肚,餓得目露兇光!那頭母鹿的身形倒也不小,可是它既要用頭上雙角護住自己,同時又要掩護自己兩頭小鹿,于是身上數處要害均被狼群噬了數口,鮮血如注,受傷非輕! 本來弱肉強食,适者生存似是一貫天命,但步驚雲一瞧見那頭母鹿拼死也要保護兩頭小鹿,不知為何念起霍步天,而且那群野狼以衆淩寡,拯救之意便油然而至…… 蓦地,“刷”的一聲!一柄破柴刀劃空飛至,即時劈中其中一頭正騎在母鹿身上狂咬的野狼!刀勁既猛且狠,那頭狼中刀後随即翻下倒在地上痛苦掙紮! 狼群驚愕回望,隻見一雙眼睛在冷冷發光,那是步驚雲的眼睛! 他的眼睛此刻正流露着一股森寒殺意,他看來比狼更狠! 那群狼也不知是給這突如其來的一刀吓着,還是震懾于其目光之下,竟然全部停了下來。

     步驚雲一步一步地逼近那頭躺在血泊中的野浪,眼睛再沒流露半點人性,冷然道:“歹毒狼心,死不足惜!” 說罷随即抽出那柄插在狼身的破柴刀,手起刀落,立即再把那頭野狼連劈十數刀,血花四濺,當場把它劈為肉醬!出手之殘忍,就連那群狼亦給吓得不住退後!步驚雲緩緩轉身,森冷的眼睛再朝狼群一瞥,那群狼頓時怕得四散奔逃! 血泊當中,除了那頭惡狼,還有那頭重傷的母鹿,它正在痛苦地悲鳴掙紮着,可是它的咽喉已被咬破,返魂乏術。

     步驚雲走近母鹿,見那頭小鹿仍以舌頭舐着它的傷口,狀甚哀憐,遂道:“你們的娘已活不成了,既然它活着枉自痛苦,不若……” “就讓我來成全它吧!”他語起刀落,重重一刀,竟把母鹿的頭顱砍了下來!兩頭小鹿驚見如此情景,登時四足發軟,仆跌地上,欲要逃走,卻又走動不得! 步驚雲當然明白它倆在害怕他,甚至在憎恨他,但他絕不介意,因為此事本來事在必行! 正要轉身回去,忽地眼角一瞟,竟發現那黑衣漢子站于不遠處的一顆樹下! 他私下一懔,心想難道他已經把一切全看見了? 可是随即轉念又想,即使給他瞧見了又如何?他深信自己并沒有做錯! 站在樹下的黑衣漢子此時卻在反複思量,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劍道雖然洋溢一片生機,可惜始終沒法将步驚雲的戾氣消解,然而有一個人,一定可将這可憐的孩子感化…… 因為,那人練的是——佛門絕學! ※※※ 八月十二,夜在那簡樸的小屋之内,步驚雲等人同在用飯,這是一頓異常沉悶的晚飯。

     步驚雲素來都是沉默寡言,此刻更是沉默,也沒什麼胃口,隻是無聊地扒着飯。

     那黑衣漢子卻在喝酒,一口一口的喝,看來心事重重。

     劍晨本來沒有什麼不妥,但見他們神色納悶,實不知何是好,遂以晚飯來掩飾心中諸般揣測不安。

     步驚雲還未吃罷,便已抵受不了這股沉寂,正想站起回房,黑衣漢子卻叫住他:“驚覺。

    ” 步驚雲應聲止步,回首望他,黑衣漢子也望着他道:“明天,我帶你去一個人。

    ” 步驚雲的心直往下沉,似已知道他将要說什麼,他但願他不會說出自己不想聽見的話,可是他還是說了,他道:“這個人是我的摯友不虛大師,他定會悉心照顧你的。

    ” “照顧”二字,恍如睛天霹靂,猛然轟進步驚雲耳内!他隻感到自己本已被人從懸崖拉上來的身子,霎時又被推回萬丈淵! 那黑衣漢子猶自道來:“不虛大師武藝超卓,他會傳授你絕世武功,而最重要的是,他懂得不少佛門道理,這些道理,對你的幫助更大。

    ” 他一邊說一邊注意步驚雲的反應,問:“驚覺,你明白嗎?不虛大師比我更适合當你的師父。

    ” 步驚雲怎會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他明白黑衣叔叔想以不虛大師的佛學來把他潛移默化,不再那樣殘忍,也不再總是矢言報仇! 可是,為什麼黑衣叔叔卻不明白?報仇才是他生存的目的! 自從霍步天一死,他的一生本應随之而去,他至今仍苟活,隻為報仇! 為了報仇,他不知應幹些什麼?倘若不能報仇,他再活下去又有何用? 他自知今生今世,絕對不能當回一個尋常的小孩!他早已不是小孩! 枉費他對黑衣叔叔滿情期望,然而他私下忽然感到,人生在世是多麼的孤立無援!一切都不可靠,惟一可靠的人隻是自己! 就在此刻,他暗暗在心中發誓,從今以後,他絕對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劍晨猶不明白師父苦心,在一旁道:“師父,驚覺如此聰敏,和我們相處亦融洽,為什麼要他轉随不虛大師啊?”黑衣漢子默然不答,他也有其苦衷,他其實也是為了步驚雲設想。

     步驚雲的目光又已回複昔日的冰冷,良久良久,才木無表情地吐出三個字:“我明白。

    ”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當中沒有蘊含埋怨,隻有深深悲哀。

     他說罷便回房去了。

     ※※※ 房内一片漆黑。

    黑暗,才是步驚雲的歸宿。

     劍晨早已深深睡去,步驚去卻仍在思潮起伏,他看着自己身旁那個滿臉幸福的劍晨,漸漸感到自己本便不适合信住在這個地方。

     那柄英雄劍并不接受他,黑衣叔叔亦要把他轉送别人,他與劍晨雖是同睡一床,際遇卻有天淵之别。

     劍晨一身衣白如雪,宛如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蓮,幽香四溢,步驚雲卻像白蓮下的污泥,總是給人踐踏,摒棄,推讓,總是沒在荷塘之下,永遠不見天日,不得超生! 他偏偏要超生! 每次當他記起霍步天生前那張慈祥的笑臉,和他死後給斬下來血淋淋的人頭,他的心就在劇烈抽搐,命運欠他父子倆實在太多! 為什麼誰都無法明白他的深仇?誰都無法明白他心中的悲痛? 真是悲痛莫名! 步驚雲如此想着想着,蓦地心生一念…… 他忽然下床。

     ※※※ 陰暗的樹林中,步驚雲正乘夜飛奔,他要永遠離開這兒,忘記這兒,重換一個落腳的地方。

     四野凄寂,悄無聲息,隻有他獨個兒在奔馳,他可感到半點寂寞? 他當然感到寂寞,過去如此,現下如此,将來也必如此?可是他并不害怕,他早已習慣了寂寞,既然今天又要孤獨離群,他亦必須挺起胸膛繼續走自己要走的路! 不過,就在此時,他的去路竟給一條細小的身影擋着! 昏暗的月色下,步驚雲亦可把眼前人瞧得清清楚楚,擋路者竟是劍晨!他竟然也猜得他會乘夜離開?還是他在熟睡中給步驚雲弄醒? 隻見劍晨滿臉憂色,道:“驚覺,請你不要走吧!” 他的語調仍是誠懇如昔,步驚雲卻裝作什麼也聽不見。

    直行直過,當他快要在劍晨身邊擦身而過時,劍晨突然飄身退後攔住他,勸道:“驚覺,冷靜點!” 步驚雲也不答話,隻是運勁于指戳向他,此一着他本要點其穴道,好叫他不能動彈,不再糾纏追來,故此出手奇快,豈料劍晨縱身一躍,竟以絕世身法巧妙避過! 步驚雲一愕,頓時記起那次和劍晨比試時,他從沒使過此等身法,不禁道:“若你那次在我使出悲痛莫名前全力施為,我未必會勝你,你到底為了什麼?” “因為……”劍晨頓了頓:“我亦很想師父收你為徒!” 步驚雲私下一陣感動,劍晨對他的一番好意,他怎會不明白?隻可惜,他與世間所有人都無緣。

     劍晨見他似在沉思,以為他在猶豫,于是便繼續道:“驚覺,不若待我回去向師父求情,也許,他會改變主意……” 他本是好言相勸,但步驚雲一聽其說及“求情”二字,蓦地面色一沉,一邊舉步前行,一邊道:“不用了!我不需要别人同情!” 最後,他還是要說同一句話,他還是依然故我。

     劍晨呆住,料不到他倔強若此,此時步驚雲又再擦身而過,口中猶在道:“我和你所走的路是絕對不同的!孤獨上路,才是我的命!” 他已逐漸遠去,但仍沒有回頭,隻是看着前方,自顧說:“但無論如何,十分感激你們在這段日子内,使我沒有那樣寂寞,再見……” 這一句是步驚雲由衷之言,可惜,他到底還是沒有回頭。

     劍晨凝望他逐漸遠去的伶仃背影,忽然之間,他像已感受到步驚雲那份寂寞無奈,不自禁地哭起來。

     就在此時,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膊上,劍晨回頭一看,正是他的師父,急道:“師父,驚覺堅決要離開啊!請你快勸勸他吧!” 黑衣漢子輕撫他的頭發,歎道:“驚覺既然能熬過滅門慘變,就沒什麼可難倒他,他若堅持要走自己的路,縱然我倆諸般挽留,他亦不會留下來的。

    ” 此時漸近破曉,天色将明未明,一片蒙昧,恍如步驚雲的命運! 前路晦暗難測,他,将要步向光明,還是黑暗? ※※※ 八月十五,中秋花好月圓就在天下會腳下的天蔭城内,家家戶戶都在慶賀中秋佳節,孩子們手提花燈,大呼小巧玲珑叫地嬉戲,大人們也在賞月猜燈,每家每戶,皆在樂叙天倫! 隻有他,于此桂魄圓時,仍然沒有家,沒有親朋,沒有歡樂,他就是步驚雲!他還是如五年前初遇霍步天那夜一般,依舊抱膝坐于街角一個陰暗的角落。

     還記得那晚,霍步天一手将他從深淵拖出,今天他又再次被打回原形! 城内衆人不絕地經過步驚雲身處的暗角,誰都沒有注意這個小孩,誰都沒有可憐這個小孩,他們都趕着回家陪伴親朋! 步驚雲卻剛剛花了數日行程來到此天蔭城,沿途茹毛飲血,更弄得一身砂塵,滿臉污垢,隻因他要上天下會找雄霸報仇! 縱使沒人願意援手,他亦要憑借自己的力量複仇! 可是,以他微未的力量,如何能複仇? 秋風呼呼吹來,拂過他肮髒不堪的衣角,也拂過牆上的一張告示。

     他微微一瞥,發覺此告示竟然是天下會的招徒啟事,告示上寫着收徒條件,大緻是在招收年逾十歲之體健少年,經過悉心培育後作為他日擴建會業之用。

     招徒?步驚雲忽然靈機一觸,臉上泛起一絲冷笑,随即上前把告示撕下,跟着放到懷中。

     ※※※ 天蔭城一帶,群山壁立,天山卻高距群山首,雄偉巍峨,可知高不可測。

     步驚雲正一步一步地登上那高聳入雲的萬級天階,此階直通天山之巅,每隔千級階梯,皆設有守衛關卡,步驚雲好不容易才攀至天下第一關,還未及歇息,一群在關前的守衛已沖上前,神色凜凜地喝道:“小子!你上天下第一關來幹什麼?” 步驚雲沒有回答,隻從懷内掏出昨夜撕下來的告示。

     守衛一看之下,随即明白,道:“你知否天下會是什麼地方?豈容你胡亂加入?快些報上名來!” 步驚雲本為紀念霍步天而想一生喚作霍驚覺,但為掩飾過去身份,遂決定用回真實姓名,于是一字字的道:“步——驚——雲!” 就在此時,一乘八人擡着的大轎經過關卡,轎中人突然在内低咦一聲,道:“驚雲?你喚作驚雲?”随即命令轎夫停轎。

     轎夫們于是把轎放下,一幹門下盡朝轎門下跪,同聲高呼:“願幫主雄踞萬世,霸業千秋!” 轎中人哈哈大笑,笑聲雄亮已極,可見氣派非凡。

     步驚雲立即明白轎中人是誰了,轎中人正是他朝夕痛恨的雄霸!他此次毅然投效天下會,就是要伺機留在此人身邊,靜俟時機報複! 他欠他的,他都要他一一償還!也許就在不久以後,也許就在明天! 假如,他生命中仍有明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