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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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為……何要殺……泠玉?” 聶人王一愕,不知如何回答。

    鬼虎又是一笑,笑容益苦,道:“柔……死了,我……活下去……也沒……意思,可是……你對……你兒……很重要,他……他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 聶人王聽罷,雙目睜得更大,一反以往瘋狂,嚷道:“别這樣!好……漢子!我聶人王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你快放手!快放手!”他一面叫,一面發力欲掙脫鬼虎的虎爪,甯可自身随下深淵粉身碎骨,也不要鬼虎如此做!聶風也明白鬼虎到底意欲何為了,連忙呼道:“叔叔!不要這樣,不要啊……” 鬼虎向聶風凄然一笑,此時本在喜極忘形、仰天狂笑的風清鷹及泠玉也注意到他們的一言一動。

    鬼虎為怕他倆阻撓,事不宜遲,立即鼓起體内殘餘真氣,雙腿蹬在崖壁之上,一邊對聶人王父子道:“若……你父子……倆能……逃……出生天,請……把柔……抛到崖下,隻要……跟……着我,她一定……會……喜……歡……”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已逐漸哽咽,但還是仰首凝視崖上的聶風! 他與這孩子相處僅僅數日,如今竟覺不舍,究竟是為何緣故? 他不知道!他隻希望能多看他一眼! 最後一眼! 聶風淚盈于睫,身子仍在不住顫抖,口中不住呐喊:“叔叔……不要,求求你……不要……” 可是,一旁的風清鷹大抵已明白将要發生何事,金劍一舉,甯可把劍脫手擲向鬼虎,也絕不給他倆任何逃生機會! 但鬼虎比他更快,他的劍猶在手中蓄勢待發,鬼虎陡然潛運畢生功力,左手聚勁一提,頓把聶人王的身軀提到他頭頂之上,接着把踏在崖壁的雙腿發力一蹬,身形頓借力向後淩空回旋,趁着回旋之力,雙掌向正停留半空的聶人王背門一推! 這一着迅雷不及掩耳,聶人王于狂叫聲中,當場被鬼虎雙掌打回崖上,可是同時間,鬼虎因右手無法緊抓崖壁,在半空已無依借,這雙掌推力愈大,鬼虎的身子便向下堕得更快,聶風哭着驚呼:“叔叔!” 鬼虎一面下堕,一面依依看着聶風,最後叫道:“孩……子,保重……” 一聲保重,鬼虎已在聶風眼中閃電消失! 他消失了! 聶風呆住,在回旋而上的氣流當中,送來的僅是一滴眼淚,一滴鬼虎的眼淚,飛濺到他的小臉之上…… 淚,也和當年聶人王滴在他臉上的那顆眼淚一樣,是熱的! 是熱血漢子的淚! 聶風小小的胸膛在一起一伏,雙手也在急劇顫抖! 淚,洗滿他整張小臉,他咬牙切齒,心中升起千句萬句: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杞柔姑娘要死? 為什麼鬼虎叔叔要死? 為什麼好人全都要死,壞人卻可逍遙法外? 難道,世上真的沒有公理?真的沒有人願站出來評個公道? 不!縱使沒人會挺身而出,他今夜亦要求一個公道!他要用自己那雙小手判決此番公道! 血在燒! 聶風愈想,心頭愈是波瀾起伏,燒着的血登時由心直向其腦門沖去,燒昏了他的腦海,一股莫名而可怕的力量突然在他體内暴增,小身兒的肌肉在贲張,要他不能不發!他的雙手不斷地顫抖着,他的胸膛在急速地起伏着,他的喉頭發出“呀呀”的低吼,他似乎已忘記了一切,甚至忘記了他自己! 泠玉并沒留意聶風的變化,隻是陰險的望着崖下,冷血地道:“大哥,我早對你說過,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喚作後悔!不過如今,你自己可知道什麼喚作後悔?哈哈……” 風清鷹也沒留意聶風,他眼見鬼虎已死,心忖重返崖上的聶人王雖重傷在身,但不知仍存多少實力,故此不由分說,第一時間回身向倒在地上的聶人王挺劍直刺! 聶人王其實傷勢不輕,此刻除了還可勉強走動外,根本沒餘力可與之比拼,惟有在地上翻滾閃避! 隻是,風清鷹未把聶風一劍了結,而先去追擊聶人王确實太小觑聶風,和那柄僅距此小孩數步之遙的雪飲了。

     就在他快可一劍戳進聶人王咽喉之際,倏地,赫覺身後一股森寒無比的氣勁襲來,私下一駭,連忙回劍擋格,豈料這股森寒氣勁竟是由那柄一直插在地上的雪飲所發,它此刻來勢之強橫急勁,簡直與握在聶人王手中時不遑多讓! 它已化為一柄審判一切善惡的刀! 風清鷹還未及瞧清是誰握着雪飲劈來,手中金劍突遭砍斷,雪飲,已勢如破竹地劈進他的胸膛…… 與此同時,泠玉還在毫無悔意地仰天狂笑,蓦聽“啊”的一聲慘嚎,竟似是由風清鷹所發,且有一股血霧遍自己背門,心頭登時一懔,急急回頭一望,一柄森寒勝雪的大刀挾着滿刀義憤,已朝其臉門直劈過來…… 泠玉根本沒有機會閃避,也沒有機會後悔! 他終于至死也不知道什麼喚作後悔! 雪依舊在哭,這是一個悲哀的結局。

     聶風緩緩的從地上苦撐而起,也不知自己于何時會昏倒地上,更不知适才發生什麼事! 他擡首一看,見雪飲竟插在距自己不遠的地上,傲然迎着風雪伫立,刀鋒飽染鮮血,俨然剛剛審判了人間不義! 可是,誰曾執刀?誰曾審判?誰是真正的辣手判官? 聶風怆惶遊目四顧,赫然發現了風清鷹的屍首,還有泠玉的屍首也距其不遠! 風清鷹的屍體自胸腹以下盡被一刀剖開,腸髒全都掉了出來,死狀異常可怖,雙目流露的驚詫之色,像是無法相信殺他的人居然有能力可以殺他一樣! 泠玉,他死得比風清鷹更慘,他的四肢盡被劈斷,腰際更被攔腰斬開,頭亦被割了下來,整個屍身碎作七截,但最可怕的,還是他那張本是俊如冠玉的臉,早被千刀萬剮,化作肉碎! 他終于得到了應得的報應。

     偌大的雪地中,還有呆坐丈外的聶人王與風清和,他倆“各據一方”,各自怔怔的瞪着聶風,四顆眼珠同樣充滿不可置信的神色。

     聶風徐徐站起,走到聶人王的跟前,問:“爹,是……誰殺掉他們的?” 聶人王默然不語,隻是牢牢的凝視聶風的臉,心中忽地記起鬼虎死前曾對他說的一句話——你兒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聶人王想着想着,突然站了起來,走到杞柔跟前,抱起她的屍首,蹒跚地向着崖邊走去。

     聶風從後追着問:“爹,你……你要幹什麼?” 此時聶人王已步至崖邊,他的眼睛遠眺前方,道:“鬼虎死前曾經囑咐,希望我們能把杞柔抛到崖下,這是他的最後心願。

    ” 聶風俯首無言,聶人王惘然續道:“也許,亦是她這十三年來……一直藏于心底的……惟一心願!” 說罷手上一松,杞柔的屍首便沿着崖邊直堕向深淵之中。

     最後,還是由聶人王這個殺人魔頭成全了這雙男女,不知他私下又會怎樣的想? 可會記起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情?那個美麗但絕情的女人? 他仍是遙望着遠方,隔了良久,終于茫然道:“風兒……或許你說得對,我實在應與你一起退隐歸田,重過以前的生活,也許……未晚……” 也許未晚?為什麼他會感到晚? 他的語氣是那樣的平靜,往昔的瘋狂已不複見,到底是誰改變了曾瘋狂嗜殺的他? 是鬼虎?是杞柔?是那蒼涼落寞的操琴者? 還是适才他在兒子身上,找到了那個兇殘的自己? 聶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一切,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他不禁喜極而泣:“爹……” 可是,聶人王随即又說:“不過……” 不過?還有不過? 聶人王斜睨聶風,道:“我還有一心事末了?當年你娘親因我不願與南麟劍首斷帥決戰而離開,為了抒掉這口郁氣,我決定與斷帥一戰!此戰盡管她已無法得見,我仍要徹底證明自己的真正實力,方才甘心……” “但……若你敗了,那……我……”聶風道。

     聶人王沒給他說下去,果斷道:“我絕對不會敗!” 絕對不會敗?聶風私下叫苦,世上并無絕對之事,老父此去,可能已是終局…… 但聶人王蓦地轉身,抽起地上的雪飲,扔給聶風道:“替我拿着它,你已有足夠的資格!” 聶風一手接過雪飲,也不及琢磨老父這句話的含意,聶人王已迳自向前大步離去。

     他惟有把雪飲掮在肩上,緊緊追着聶人王,就在他倆經過傷倒地上的風清和身畔之時,聶人王竟爾一反過去濫殺作風,也不抽刀将其斬草除根,隻管一直看着前方,無視一切前行! 風清和的眼神卻又為何如此怪異?聶風隻感到他的目光一直都是落在自己身上,這個叔叔其實不壞,故不自禁的問:“叔叔,你……傷勢如何?要不要幫你療傷?” 風清和苦笑搖首,口中卻說出一番奇怪的話:“我大哥罪有應得,他的死我也不想追究,隻是……孩子,你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唉……” 他言畢長歎一聲,聶風便覺悟莫名其妙,但聶人王漸漸去遠,也是不能逗留,隻好無奈的向風清和一笑,跟着便緊追聶人王而去。

     ※※※ 崖下。

     本是一個甯逸清幽的世界,如今卻是屍橫遍野,滿布風月門弟子跌得粉身碎骨的屍體。

     風雪如前呼呼怒号,在怒号的風雪聲中,可還再有鬼虎半絲如鬼哭一般的哀鳴,泣訴着自己郁郁不如意的一生? 活着确實太痛苦了!如能再生于這個世間,也不願生而為人…… 可是,他根本無法再生,因為,他并沒有死去。

     就在崖下一個極為隐蔽的洞穴内,竟有一名漢子坐在地上,忘情地操着胡琴。

     漢子之前,正并排躺着一男一女,女的是那含笑而逝的杞柔,男的,卻是為救聶人王而堕到崖下的鬼虎! 二人的軀體完整無缺,顯見在未堕至崖底前已被接着,能在如此深不可測的崖底安穩接着兩條軀體,這人武功之高,簡直令世人咋舌! 這名操琴漢子身披墨黑素衣,雙目精光内斂,神情雖然平和,卻帶半分落寞…… 他為何落寞? 早于八年之前,他已放棄一切,更放棄了自己那顆萬丈雄心! 到了今時今日,他不求勝,也不求敗。

     他隻求能平平凡凡、甯甯靜靜地度過餘生! 可惜,為何江湖人總不給他半點甯靜?甚至亦不給曾追随他的人半點甯靜? 一念及此,黑衣漢子的琴音益趨低沉,低沉得就像是聲聲歎息…… 但是,在這些低沉的琴音當中,似乎飄忽着一股柔和的内力,輕緩的、溫柔的滲進鬼虎的耳内,再廣散于他的五髒六腑、全身百脈…… 過了良久良久,琴音逐漸沉不可聞,終于曲盡,鬼虎亦于昏沉中悠悠的蘇醒過來。

     他半張倦眼,瞟了倒卧身畔的杞柔一眼,又瞧了瞧那名黑衣漢子,臉上并無驚詫之色,隻有戚然。

     他斷續地道:“你……早已……借死……退……隐,本……不該……來……”黑衣漢子苦苦一笑,歎道:“你也本不該匿居于此,你本應随我退隐而去……” 鬼虎凄然道:“可……是,這裡……是最接近……她的……地方……” 衣漢子道:“他死了。

    ” 鬼虎搖頭,輕輕地抱着杞柔的屍體,道:“那……我更……要……留在……這裡陪……她,這是她……的畢生……心……願……” 他說着一望黑衣漢子,目光比真金還要堅固:“你……還是……回……去……吧……” 黑衣漢子凝視着他,一動不動,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忽地仰天深深倒抽一口氣,随着緩緩站起,對鬼虎道:“也許……你是對的。

    外面的世界并不适合你,許多時候,人比禽獸更差。

    ” 他步至洞口,卻仍依依回望,道:“這裡,才是你的世界。

    ” 他終于黯然離去。

     鬼虎隻是看着懷中杞柔,看着她那張堅定的笑靥,癡癡地沉吟。

     “柔,你……知道……嗎?這些年……來,我……多麼希望……再見你……這張笑臉,但……每次……都不敢……回來,今天我倆……又可……再在……一……起……了……” 杞柔的臉依舊保持着死前那絲心滿意足的笑意,似在向鬼虎輕輕傾訴,倘若此情不變,那管它世道滄桑變化,那管是生是死…… 是的!生命苦短…… 他和她,曆劫重重苦難,到了最後最後,終于又可如當年一般緊緊依偎在一起了。

     但願她這絲癡心的笑意可以永遠凝聚臉上。

     但願這一刻永遠也不要過去。

     但願可以天長地久。

     這才是真正的 生死,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