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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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玉回頭一望,隻見一人正背向他與杞柔,站在洞中最陰暗之處。

     此人一頭散發如同鬼魅,背影稔熟,一看之下,泠玉足下一軟,仆倒地上驚呼:“是……你,鬼虎!” 鬼虎本與聶風父子藏身蛇堆,誰知卻蓦地現身,聶風想制止也來不及,此刻就連他父子倆亦在泠玉及杞柔面前無所遁形! 想不到,鬼虎此番現身,隻為對泠玉說“你錯了”這三字…… 泠玉不料鬼虎會栖身此洞,更不料洞内還有當晚搶救虎頭的長發小孩,最令他震愕的是,坐在這小孩身旁的,正是屠殺老李一家的瘋漢,此際正目露兇光地瞪着自己,那柄丢在他身旁的寒刀,仿佛亦在靜靜的冷視着人間恩怨…… 杞柔卻毫不害怕,反之無視聶風父子,雀躍地向鬼虎走去,但鬼虎即時喝止她:“别……過……來……” 杞柔愕然頓足,他的喝止聲是如斯急切,聽來甚怕她看見什麼似的,她忽然明白了一個她一直耿耿于懷的疑問,恍然道:“我明白了。

    虎,八年來你從不回來見我一面,就是不想給我瞧見你……這張臉?” 鬼虎的語氣出奇的冷淡:“你……明白……更好……” 杞柔柔聲道:“虎,别傻!由始至今,我對你,都不是因為你的臉,無論你變得多醜也毫無分别,你應該比我更明白……” 鬼虎無語搖頭,看來并不認為她不會因這張醜臉而變。

     就在二人怅然之際,泠玉已乘鬼虎不覺,蹑手蹑足地爬向洞口,剛想溜之大吉,倏地一條小身影如風撲前把其攔阻,泠玉擡首一望,正是當晚的長發小孩! 鬼虎陡然道:“由……他……去……吧……” 他頭也不回,已知發生何事,此語一出,不僅聶風、杞柔及聶人王為之愕然,泠玉的錯愕更不比衆人遜色。

     杞柔急道:“虎,風氏兄弟已夥同過百門衆于山腰駐足,泠玉必會去通風報信,你怎可如此便放他離開?” 鬼虎沒有反應,卻從懷中掏出一殘舊布包扔給泠玉,泠玉慌忙接過,拆開一看,隻見布内的竟是半團灰白之物,枯幹不堪,看來保存其久,如今猝然重見天日,頃刻随風而化,撒了一地白色的灰,宛如一段久遠的、逝去的情…… 然而泠玉在這半團物體昙花一現之間,早看清了那是什麼,此際他的臉色甚至比遭人掌掴更為難看,錯綜複雜,呆立良久,才道:“原來你當初并沒有吃下它,好!既然你已把它還給我,此後我倆扯平,下次見面時,你不需要再扮作既往不究,我亦絕不因此對你留情!” 他說罷看了看鬼虎,又看了看杞柔,終于轉身悻悻離去。

     聶風雖沒瞧見那半團東西,也略猜知一二,故亦沒再阻撓泠玉,隻是回到聶人王身畔,但見老父面色一抹鐵青,呼氣如雷,連忙解開他的啞穴,豈料聶人王即時暴喝:“禽獸!” 喝聲震天,洞中砂石又再飛揚! 他斜瞅鬼虎,怒道:“你義弟是一頭禽獸,你今日不殺他,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鬼虎斷續道:“這是……給……他的……最後機會,正……如……先前……我不殺……你,也……是……給你……一個機會”鬼虎說着把臉轉向聶人王,他看着他,瞪眸不轉,一字一字續道:“但……願……你倆……都不會……令我……失望……” 此番肺腑之言,聶人王聽罷勃然變色,一時間無辭以對,索性閉目裝作不聽。

     聶風隻覺老父自聽罷琴音及鬼虎的過去後,雙目流露的瘋意似漸有改善,他但願自己并沒有看錯,此時杞柔卻道:“不!泠玉絕對會令你失望!我相信他已趕去出賣你,虎,我們立即走!” 鬼虎道:“走?好,你……自己……走吧……” 杞柔一怔,道:“我不走!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鬼虎道:“你……為……何……要……與我……一起走?” 杞柔急道:“虎,我如今開始明白了,若你是因害怕自己的臉會吓怕我而不敢回來再見的話,那麼……你在此雪地匿居,或許隻因這裡是最接近我的……”她本想說這裡是最接近她的地方,卻欲言又止,害怕此語一出,鬼虎會當場否認……可是她的話,縱是聶風父子亦完全領會,更何況是鬼虎? 鬼虎瞿地冷笑一聲,冷地根本不像他自己! “别……自作……多情!我……主人……在此……救我,且……傳我……武藝,情深……義重,我……回來此地……隻為紀念……他……”他說的也是情理之言,聶風曾見他如何思憶主人,故他為其主人匿居于此亦不足為奇! 杞柔固然不信,道:“無論如何,我等了你十三年,隻要你願意,我倆還是可以回頭!” 回頭? 她仍是昔日的她,他卻已非昔日的他,如何回頭? 他這張如鬼醜臉隻會令她受盡人間羞辱恥笑,難道真要跟他一世活在此雪地不成? 鬼虎道:“誰要……你……等?你……早……應嫁給……泠……玉,免得他……把我……糾纏……” “不!”杞柔忽然搶前,從後攔腰緊抱鬼虎,兀自堅持道:“我不喜歡他,他的心太醜陋!我隻對你……至死不渝!”鬼虎的身子一陣顫抖。

     到了此時此地,他還能說些什麼,但有一番話,他不能不說,他已有所決定! 他陡地仰天狂笑,凄厲非常,道:“嘿,你……真的……對我……至……死……不……渝?” 杞柔把臉埋在他的虎背中,柔聲道:“你明白的,又何必問?” 鬼虎冷笑道:“好……”說着突然甩開杞柔的擁抱,回頭盯着她! 杞柔當場呆立,他的臉近在咫尺,她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太清楚了! 無論男女,當有天發覺自己深愛的人竟然變醜,而且醜得難以忍受的時候,到底該如何辦? 倘若勉強勾留,那自己每夜夢回之時,一睜開眼便面面對一張如惡鬼般的醜臉,簡直是一個一生一世也無法擺脫的夢魇,寝食難安! 可是,倘若一走了之,那自己當初所說的一切海誓山盟,豈非變作慌言,化為泡影?真是費煞思量! 到底應否繼續留在自己深愛的人身邊,還是——逃之夭夭? 杞柔的肯眸睜得如銅玲般大,但目光卻在不斷收縮,目瞪口呆! 鬼虎皮笑肉不笑地道:“他……心……醜,我貌……醜,你……真的……跟我?” 杞柔簡直無法相信世間真有這樣醜的臉,小腳一直的向後退……退退退退…… 她終于退至洞口,淚,恍如江河缺堤,滿她的面頰衣襟,她霍地轉身離去……她終于逃了! 鬼虎靜立如故,但聶風瞥見他雙目泛起一片淚光,這片淚光并沒有淌下來,僅在眼眶内自生自滅,無奈随風而幹…… 想不到結局竟然會是這樣的!竟然會是這樣的! 洞内一片悄寂,悄寂得近乎死,一個癡情女子的心死! 還是聶人王首先打破悄寂,他倏地喟然歎道:“所謂至死不渝,鹣鲽情濃,到頭來敵不過醜臉猙獰,也都不過如此……”他向來高亢瘋狂的情緒此刻竟是出奇平靜,仿佛完全變為另一個人!不錯,到了最後,海枯石爛。

    永不磨滅的并不是“情”,而是臉,一張醜臉! 鬼虎回望這個生人勿近的聶人王,發覺他的語氣不無唏噓之意,他的背後,可也有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癡心往事! 他沒有細想下去,隻覺血氣一湧,連忙坐下調息。

     适才他本在緊張關頭,卻妄自現身,還說了這麼多話。

    沿幸仍能把持,一會已然平複,徐徐道:“我……還要……六個時辰……方才……行功……完畢,此刻不……能走動,無……法……離去,你們……還是……走吧……” 聶風走到鬼虎跟前,并沒有張口說半句話,他以行動來代替說話。

    他坐在地上。

     失望,是一種很可怕的感覺。

     當一個人對某人或某事懷有抱負和希望時,倘若得不滿意的結果,便會感到無限失落,甚至悲哀…… 故此,打擊對手的其中一個方法,便是叫對手失望。

     泠玉,又會否叫鬼虎徹底失望? ※※※ 雪嶺孤寂。

     雪嶺的夜,似乎較其他的夜更快降臨,轉眼間過了五個時辰。

     夜幕已深。

     泠玉他果然沒有辜負杞柔的“慧眼”,他将要徹底的讓鬼虎失望!在這寥寥五個時辰當中,他盡快趕去山腰通風報信,且更已領着風氏兄弟及過百精英上山,他把這五個時辰的作用發揮至最高境界! 隻因為心頭一股不可告人的恨! 鬼虎在風清和身上所留的爪傷已愈,風清鷹的右手雖給扭斷,經駁骨後漸無大礙,更何況,他未必須用右手才能舞劍,他左手所使的風花劍法,比右手毫不遜色。

     如今萬事俱備,獨欠鬼虎,他問泠玉:“泠兄弟,還有多遠?” 泠玉道:“不遠了!再繞過這個山頭便是。

    ” 說着向身後過百精英望去,但見衆人神色剽悍,心忖鬼虎即使傷愈,甚至加上那個長發小孩及那名瘋漢,也勢必劫數難逃! 他滿意極了,他早已把那撒滿一地的白灰忘掉! 唯一令他不滿面的是,杞柔始終不願站到他的身邊。

     他身旁的風清和心中對泠玉厭惡已極,若非其兄風清鷹如此執意要倚仗泠玉,他絕不會與之并肩同行,有失身份。

     就在此時,前方不遠正有一條人影搖搖晃晃的步近,柔若無骨,竟是……杞柔! 杞柔一見泠玉,芳容乍驚乍喜,揮手大叫:“泠玉哥!”一邊向他奔去。

     這一着大出泠玉意料之外,杞柔甫走近便投進他的懷中,飲泣道:“玉,我終于看清楚他的臉了,他……确是醜得很,我當場給他吓昏,暈了大半天才醒過來,玉,我這次是死心塌地的跟你了……” 泠玉溫香滿懷,好不心旌搖蕩,正當他飄然之際,杞柔突如其來的從懷中取出一柄護身匕首,狠狠向泠玉刺去,泠玉身手平庸,怎及閃避?眼看要被她刺中咽喉…… 電光火石間,一隻冷靜的手緊扣杞柔手碗,透勁一扭,匕首随勁堕地! 出手的是風清鷹,他甩開杞柔的手,冷峻的道:“我不管你倆恩怨如何,但泠兄弟絕不能死!” 杞柔恨恨道:“我就是要他死,隻要他死了,你們便再難找出鬼虎!” 她聲聲嬌叱,大義凜然,很難想像一個如此柔弱弱的女子,居然也有英烈的時候。

     原來杞柔并沒有給鬼虎吓倒,她隻是恨泠玉為何如此沒有人性,把與他同甘共苦的義兄燒至不似人形,她趕來,隻因要他以命償還! 泠玉大難不死,籲了口氣,一聞她的痛罵,不禁勃然大怒,道:“呸!賤人,你找死?”說着向杞柔拳打腳踢,把對鬼虎的妒恨,全都發洩在她身上,拳拳到肉,不消片刻,杞柔已給其打至狂噴鮮血,五髒恍要爆裂,飄飛開去。

     泠玉還想窮追猛打,風清和終于看不過眼,一手擋着他的拳頭,道:“男兒漢如此欺負弱質女流,不羞恥嗎?” 泠玉見風清和出手相護,二人早有心病,更是怒不可遏,睜目叱喝:“呸,這是我倆私事,與你何幹?” 風清鷹見二人如此下去不是辦法,立上前勸止道:“泠兄弟,此刻務以大事為重,若在此耽誤下去而給鬼虎走脫,反而不妙!” 泠玉亦覺言之有理,如言收手,揪起杞柔,瞪着她道:“賤人,本少爺今日就要你看看他有何慘淡收場!” 杞柔還想以眼還眼,可惜,她已還眼的氣力也沒有…… ※※※ 洞内,經過五個多時辰的調息,鬼虎已近功成,頂上正冒出枭枭白煙,顯見正如火如荼! 在旁的聶風瞧見如此情況,不由得喜形于色,道:“叔叔,你傷勢進展如何?” 鬼虎徐徐道:“我……已……盡力,可惜……功力隻回複……九成……左右……” 然而,九成功力總較動彈不得為佳,聶風其實曾心生要把老父穴道解開的念頭,希望借聶人王之力為鬼虎解厄,但又怕其一旦行動自如,必會殘殺衆生,甚至狂性大發時,就連鬼虎也一并幹掉,故這念頭僅是一閃即逝,不敢多想! 就在鬼虎聚精會神之際,一條人影突如敗絮般給抛了進來,三人一驚,定神細看,赫然是黯然離去的杞柔! 鬼虎瞧見她遍體鱗傷,口角溢血,氣息敗壞,似已猜知發生何事,連忙上前扶着她,問:“你……去殺……泠……玉?” 杞柔虛弱地點了點頭,口角的血仍在不斷淌出。

    她的心,可也在同時淌血。

    鬼虎一反上回對她的冷漠,滿臉哀憐,慨然道:“柔,你……這……樣……做又……何苦?” 杞柔強顔擠出一絲笑意,道:“我……我隻……是幹自己……應做之事,虎,我……多麼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