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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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劍樓随筆”專欄金庸

    搞京戲的人常說:“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呆子。”這兩句話意思是說,唱戲的人要是真的鑽進了戲中,他的喜怒哀樂就會完全和劇中人結合在一起,就會演得淋漓盡緻,而熱心看戲的人,也會因此而受到極大的感動。所謂“瘋子”,那就是戲劇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說的“進入角色之中”吧。我覺得我們這兩句話不但道出了戲劇的精義,而且是說得那麼生動,那麼深刻,那麼美。

    我想,任何藝術表現都是一樣的。在影片《歡樂的歌舞》中,跳“十大姐”的那十位大姐如果不是這樣歡樂,這樣溫柔,她們能感動我們麼?能跳得像雲南的茶花那樣燦爛麼?每當我看到十分精采的舞蹈的時候,我會非常的興奮,會手心裡和背上出很多很多的汗,會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總之,會很高興但又很難過,會緊張得坐立不安。或許你也是這樣激動,或許,你是愉快地靜靜地欣賞,但總之是感受到了動作中和節奏中的美。

    近幾年來,電影《羅米歐與朱麗葉》中烏蘭諾娃在新婚翌晨的分别那一場舞,“天鵝舞曲”中普萊列茲謝卡雅的一場雙人舞,“魔宮豔舞”中羅拔·海普曼在把燭淚變成寶石時那幾個潇灑的轉身,“人海情潮”中摩娜絲拉臨死之前的那場舞蹈,再加上“中國民間藝術團”在這裡演出的“采茶撲蝶”、“歡樂的歌舞”中的“十大姐”……看了這些,都是使人終身難忘的美好經曆。

    我國自漢唐以後,直到今日才真正再有泱泱大國之風(宋明都是太弱、氣派太小)。從曆史記載上看來,唐代以後,舞蹈藝術就逐漸衰退,也直到今日才開始再度發展。舞蹈雖然不是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但似乎竟也與國運有關。

    報館的編輯先生常常轉一些讀者們的來信給我,要我代答。這些信中問的是這個問題:香港哪一所芭蕾舞學校最好?我總是把一些地址告訴他們,但無法介紹哪一所,因為我不知道提出問題的人心裡存着什麼目的。如果是要讓他們的女兒姿勢美妙一些,學一點舞蹈的基本常識,或者先學一些芭蕾舞的基礎,再送到倫敦或北京去繼續深造,那麼我想任何一所學校都能達成他們的願望;如果要訓練成為一位傑出的舞蹈家,那麼這裡缺乏這種環境。我曾譯過烏蘭諾娃寫的幾篇文章,刊載在這裡的報上。從這些文章中可以看到,一個舞蹈家的培養,決非僅僅隻是學習技術。何況,就算隻學習技術,這裡所有的學校規模都太小,教到相當時期,就受了限制。

    有一位朋友曾在這裡的一所芭蕾舞學校學了好幾年,後來轉到了别的地方學習,她忽然懷念起原來的教師來。她覺得從前的老師雖然藝術家脾氣很重,常使人無所适從,但盡量鼓勵學生們自由創造,而現在的教師就常常說:“喂,請你别發明自己的步子好不好?”嚴格的訓練在藝術中是必要的,創造力當然更加重要,這兩者如何好好的适應,那需要一位極有才能、極有修養的教師方能解決。

    在這裡學芭蕾舞,不能在這上面花全部時間與精力,一般隻是一星期上三次課,每次一兩小時。梅蘭芳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談到最近在日本與吳清源先生的會見,他說他從前也曾想學圍棋,後來有人勸他,說這會影響到對戲劇的鑽研,這才放棄。學舞蹈,也得這樣專心和刻苦。藝術的道路上鋪滿了玫瑰花,又香又美,但向前走的時候,得踏平許多刺痛你雙足的刺。

    另一項困難是較小的,但決不是不重要,那就是這裡的舞蹈學校中極少(甚至是沒有)男學生,這樣,需要男人配合的一切舞蹈全不能跳。當沒有男舞蹈者在腰裡向上一舉的時候,就算是烏蘭諾娃或瑪哥芳婷吧,也不能在空中優雅而緩慢地做許多姿勢。

    高唐先生在最近的“散記”中曾說,希望他的小女兒将來到北京去學芭蕾舞。如果這個小姑娘的舞蹈天賦能與她父親的詩才媲美,那麼,她是會有成就的,因為從“歡樂的歌舞”的演出中看來,北京舞蹈學校具備了一切這裡所缺乏的條件(或者,編舞者的想像力還不怎麼豐富,但再過一些時候,一定會有改進了)!

    清遠附言:本文網上初查,并未發現其他可供參考對照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