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小說人生 孔慶東 陳 珺 呂少剛

關燈
送命,在這個節骨眼上,金庸竟此擱筆,留下無限空間任讀者想象——一時間整個香港都在議論:“胡斐那一刀,究竟砍還是不砍?” 而金庸本人對此的說法是:“寫到最後,胡斐的矛盾,就變成了我的矛盾,同時苗人鳳的痛苦,也成了我的痛苦,這兩人如何了斷恩怨情仇,連我也決定不了,所以胡斐那刀到底砍不砍下去,我無法知道……” 對于之前之後寫過無數的痛苦矛盾的金庸來說,這樣的說法多少是個托辭。

    假如他想要給胡苗一人一個了斷,無論是悲是喜,都應當會是一個讀者能夠接受的結局。

    但是他卻選擇這樣一種寫法,似乎要告訴讀者,人生中總有無數次可能面臨兩難而又不得不抉擇的困境,這個時刻,能做選擇權的隻有自己——胡斐那一刻面臨的問題,更是“我”與“他人”的孰輕孰重的,人生的根本性矛盾之一。

    所以他把胡斐和苗人鳳的命運留給了讀者,也就給了讀者更深入的思考和回味的餘地。

     這個時刻,大家或許還都沒有想到,一部奠定金庸“武林盟主”地位,也成為新武俠奠基之作的重大作品就要誕生了。

     它的名字是《射雕英雄傳》。

     “宋人議論未定,金兵已然渡河。

    ” 正當讀者們還在為《雪山飛狐》的魅力傾倒之時,金庸在他的“三闆斧”之後,隆重祭出了他的力作——《射雕英雄傳》。

     這部書以南宋抗金、蒙古興起的曆史為背景,描繪了一個氣勢恢弘的江湖世界,“曆史”與“傳奇”完美結合,擁有最生動精彩的一對主角——郭靖與黃蓉,他們的個性的差異與互補始終是“金迷”念念不忘的話題;擁有最豐富鮮明的江湖人物群像——“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成為武林高手代名詞和之後武俠小說競相效仿的對象,甚至被加以再創造,發展出他們各自的曆史和恩怨;甚至連曆史上的真實人物鐵木真等,也栩栩如生。

    金庸後來寫的許多作品,技巧有過于它,但是,在“創造完整的武林世界”上,《射雕英雄傳》應當是奠基者。

     這部百萬餘字的巨著,以成吉思汗般的雄偉氣魄,使此前的一切武俠小說都黯然失色。

    金庸的武俠大宗師地位,也就此奠定。

    全城轟動,倪匡說:“在1958年,若是有看小說的人而不看《射雕英雄傳》的,簡直是笑話。

    ”曼谷的中文報紙為了搶先轉載,甚至用地下電台來拍發香港當天的登載内容,這可謂是小說史上的奇聞。

     著名學者夏濟安先生,也非常愛看武俠小說,在金庸的武俠小說出世之前,已認為武俠小說許多人愛看,卻沒有人好好寫過,是一門大有發展前途的文學形式。

    他說,将來要是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他一定想法自己動筆寫武俠小說。

    後來在台灣讀到《射雕英雄傳》,他就寫信給朋友說:“真命天子已經出現,我隻好到扶桑國去了。

    ”借用《虬髯客傳》中虬髯客見李世民的典故,将金庸稱為武俠小說的“真命天子”,已是至高的評價和肯定。

     時年為1958年,金庸三十四歲。

     此時,作為武俠小說家的金庸,已經擁有了不可動搖的成就,但是作為報人事業,才剛剛開始。

    那就是金庸一生傳奇的另一半:創辦《明報》。

     金庸在長城電影公司,盡管小有所成,但是都未造成大的影響,并不十分得志。

    當時“長城”在“左”傾思想指導下,拍電影注重思想教育,對于一向注重率性獨立的金庸來說,在這樣的壓力下再次感受到束縛重重,創作意圖得不到發揮。

    據金庸後來接受采訪時回憶:“後來,我所編寫的劇本好幾個不獲通過,興趣自然大減,到了1959年,對電影制作的方針越趨嚴格,有時整年間也拍不到一兩部戲。

    ” 當時金庸依靠寫作武俠小說和翻譯等收入,已經有相當積蓄,不願再受固定機構限制,開始籌劃自立門戶。

    權衡之下,“幹電影時工作未見順利,自己又沒有能力搞電影公司,相反地,辦小型的報紙,需款不多,但給我發揮的機會較大,故轉而辦報”。

     機緣巧合,此時他在異鄉遇到了自己初中同學,當時從事印刷業務的沈寶新。

    談論之下,一拍即合,金庸便邀他作合夥人,從此開始他們三十多年的合作生涯。

    後來金庸回憶:“和我共同創辦《明報》的沈寶新先生,是我初中三年級時的同班同學。

    1938年開始認識,二十一年後的1959年同辦《明報》,精誠合作地辦了三十幾年報紙,到今年已四十九年。

    在共同辦報期間,挑撥離間的人很多,造謠生非的事常有,甚至到現在也還有。

    但我們互相間從不懷疑,絕無絲毫惡感。

    前年我因心髒病動大手術,寶新兄在醫院中從手術開始到結束,一直等了八個半小時。

    ”人生之可貴者,莫過于得良師益友,金庸與沈寶新這樣根深蒂固的友誼,令他們赢得了他們的事業,也成為金庸傳奇生涯的一段佳話。

     在經過充分策劃與準備之後,1959年5月20日,《明報》注冊後在香港正式創刊,刊名請到當時香港著名書法家王植波題寫,沿用至今。

    注冊資金十萬元,金庸占百分八十,沈寶新占百分二十。

     最初,金庸隻是打算辦一份以刊行他的武俠小說為主的小說周刊,但在沈寶新建議下,改周刊為日報,而《明報》作為報紙的定位,也走嚴肅社評政評和輕松通俗文學兼容并包的中間路線。

     而在辦報的宗旨上,金庸則明确貫徹了他長期的獨立知識分子理想。

    後來他說:“《明報》的‘明’字,取意于‘明理’、‘明辨是非’、‘明察秋毫’、‘明鏡高懸’、‘清明在躬’、‘光明正大’、‘明人不做暗事’等意念,香港傳媒界有各種不同的政治傾向,在政治取向上,我們既不特别親近共産黨,也不親近國民黨,而是根據事實作正确報道,根據理性作公正判斷和評論。

    ”在《明報》當日的發刊詞裡,金庸即表明這張報紙要維護“公平與善良”的立場,而半個月後,他在為《明報》撰寫的第一篇社評裡,又這樣說: “我們重視人的尊嚴。

    主張每一個人應該享有他應得的權利,主張每個人都應該過一種無所恐懼,不受欺壓與虐待的生活。

     我們希望世界和平,希望國家與國家之間,人與人之間,大家親愛而和睦。

     我們希望全世界經濟繁榮,貿易發展,自然也希望香港市面興旺,工商業發展,就業的人多。

    希望香港居民的生活條件能不斷的改善。

     我們辦這張報紙的目的,是要為上述這些目标盡一點微薄的力量。

    如果我們報道戰争與混亂,報道兇殺與自殺,我們是很感遺憾的,如果我們報道和平與安定,報道喜慶與繁榮,我們是十分高興的。

     我們要盡力幫助這社會公正與善良,那就是我們的立場。

    ” 《明報》誕生了,然而創業起步,困難重重,剛起步時,編輯部不過四人而已。

    沈寶新管經理發行業務,金庸負責主筆和編務,潘粵生作他的助手,還有一位詩人何達,做不滿一個月後便自行離去。

    而報紙也不過是一張四開大的四版小報,第一版主要為時事新聞,第二版娛樂消息,第三版小說連載,第四版社會新聞。

     起初,《明報》的銷量并不如人意,當時不少人都認為,這份報紙維持不了多久。

    在創業最艱難的時候,隻剩下金庸和沈寶新二人苦苦支撐,甚至不惜以典當來維持。

     其時金庸住在尖沙咀,每日在報館忙到深夜,下班時天星小輪已停航,隻能改乘俗稱“嘩啦嘩啦”的電船仔渡海。

    此船有個規矩,如果要即到即開,船費要三元,否則就要等到有六個人登船才開航。

    而當時為了省下包船費,金庸夫婦甯願捱着冬夜寒風等人,其慘淡可想而知。

     而在這種情況下,創業初期,金庸的武俠小說,便成為《明報》維持生存的基本支柱。

    從創刊第一日起,他就在報紙上連載他的新作《神雕俠侶》。

     這個時候,金庸也開始寫作社評,創刊初是兩三日一篇,到當年年底達到幾乎每天一篇。

    隻是他這時的社評,篇幅既短,觀點也未尖銳,因此尚不太受人注目,還沒有後來被譽為“香江第一健筆”的魅力和影響。

     最初幾月内,金庸便忙着招兵買馬,聘得幾位出色人才。

    其中有雷炜坡,當時在《晶報》當記者,被金庸拉來做采訪主任,他以柳鳴莺為筆名寫的“伶星專欄”,專寫明星的愛情生活等花邊新聞,很受歡迎。

    另外《明報》早期的“招牌菜”還有簡而清以簡老八筆名寫的馬經,汪昆以“識途老狗”為筆名寫的澳門狗經。

     不過在初期,金庸的武俠寫作,仍是報紙的主要支柱:後來倪匡說,“《明報》不倒閉,全靠金庸的武俠小說。

    ” 《神雕俠侶》是承接《射雕英雄傳》的故事,其江湖世界也順理成章地繼承了上一部的設定;不過《射雕英雄傳》的主角郭靖、黃蓉在這本書裡已經年屆中年退居二線,書中主要寫的是前書中人物楊康之子楊過的成長,和他與小龍女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

     《神雕》最大的主題是“情”,強調個人的情愛的自由和個性的解放,因此我們可以發現,“情”在金庸作品中的分量較之以前加大了許多。

    這部書以失戀之李莫愁、武三通開始,引出層層人物,而到楊過、小龍女二人。

    楊過是其父母愛情悲劇的産物,而小龍女之師祖林朝英與王重陽,亦終生因愛情而痛苦。

    到了楊過、小龍女,由于師徒相戀,不為世俗所容,乃至重重曲折後方成眷屬。

    這個主題是《射雕》的主題的反寫;強調的是一種個人的、自我的欲望,楊過最後放棄了“大俠”的功業而和愛人隐居,是遵從了小龍女的個性和願望,比起《射雕》所堅持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神雕》更突出一種屬于女性和弱者的聲音。

     與此同時,《飛狐外傳》也在《明報》的附屬刊物《武俠與曆史》上連載。

    這份雜志上兼顧武俠小說和曆史小說,也連載過很多不錯的作品,除金庸的《飛狐外傳》外,還有他的中篇《鴛鴦刀》、古龍的中期轉型代表作《絕代雙驕》等。

    由于種種原因,它後來停刊了,頗為可惜。

     同時寫作兩本武俠小說,是金庸最艱難的時期。

    這兩本小說都與金庸早期作品有關,《神雕俠侶》是“後續”,而《飛狐外傳》則是“補完”。

    在《飛狐外傳》中,金庸借用他早期作品《雪山飛狐》的情節,将在那本小說中退居次位的胡斐形象補充得更豐滿而完整,如果說郭靖是金庸筆下的“為國為民”的“俠”的理想的化身,胡斐則是金庸“鋤強扶弱”的理想的化身。

    他可以為素不相識的一家三口打抱不平,不為所愛之人的求懇所動。

     《神雕俠侶》告捷後,金庸開始寫他的另一部小說《倚天屠龍記》。

    《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和《倚天屠龍記》這三部小說按時間先後而下,有内容的延續性,因此後來被合稱為“射雕三部曲”。

    前一部書中的人物和他們的後代在後一部書出現,而推動後一部書中主人公命運的發展,使金庸的武俠世界變得更完整而豐富。

     《倚天屠龍記》的最大突破,是其中對于“正邪”的融合與思考。

    武俠世界中從來正邪不兩立,邪不壓正是武俠的根本原則。

    然而,金庸試圖從更加人性化和更加真實的層面上,來考察“正邪”的觀念和現實的矛盾,人性中善與惡的矛盾。

    這種正邪的辯難在他從前的作品中已經出現過,譬如亦正亦邪的人物夏雪宜、黃藥師等。

    但是,這些人都隻是“個體”,把它放到群體和社會的範圍來考察,探讨正邪與人性的關系和轉化,則是至《倚天》始大成。

    當時這樣的小說,對于許多人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沖擊,殺人無數的金毛獅王竟與正派主角張無忌感情深厚,張無忌又當上了被認為是邪教的明教的教主,并與敵國的郡主趙敏發生戀愛,而正派的滅絕師太剛愎好殺,周芷若暗藏心機……金庸後來解釋說:“在《倚天屠龍記》中,我要寫的确是我對人生一種看法,想表達一個主題,說明這世界上所謂正的邪的,好的壞的,這些觀念有時很難區分。

    ……人生其實很複雜,命運跟遭遇千變萬化,如果照一定的模式去描寫的話,就太将人生簡單化了。

    ” 這種“正邪轉化”的觀念造成金庸筆下人物形象的豐富與複雜性,而在他寫的所有人物形象中,也多以正邪參半的形象最有魅力——在《倚天屠龍記》裡,殷素素、楊逍、趙敏這樣的形象,遠比正派的張翠山、張無忌父子令人喜愛而印象深刻。

    也許,這類在性格上不失真誠性情,有“正”的一面,而又不受世俗約束,有任性放縱的“邪”的一面的人物,其實恰恰是武俠小說中最典型最具代表性的形象。

    他們身上,既體現了武俠小說放縱性情,超凡脫俗的魅力,又體現了武俠小說對抗法治,濫殺無制的危險。

    這種“危險的放縱”是武俠帶給我們的一個夢,也是武俠最常遇到的一個質疑;到底武俠能夠将這個夢發揮到什麼地步,又需要什麼底線為限制,事實上,也是武俠小說至今仍然面臨着的問題。

     這部作品中的女主角趙敏和周芷若,金庸以為,都是心機太深而不讨人喜歡的。

    不過,這部作品中描寫感情最美好的地方卻是男子之間的情義。

    張三豐的武當派成為金庸筆下最富有溫情和人性的門派,也為武俠小說世界裡所少見。

     而後來金庸修訂的時候,仍然覺得自己當時的感受太過膚淺;經曆了更多年的風風雨雨後,他感傷地道:“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

    因為那時我還不明白。

    ” 從《神雕》到《倚天》,說這幾部武俠小說為《明報》打穩了基礎,應不為過。

    但是《明報》權威性的建立,卻是依靠它的社評——之後,《明報》成為華文報紙中的著名大報,金庸和他的社評起着決定性的關鍵影響。

     1962年,正是中國大陸三年自然災害時期。

    當時中國民衆面臨建國以來最大的生存困難,在饑餓的逼迫下,大批大陸人,特别是廣東一帶,采取了偷渡香港以求生的方式。

    當時香港居民已經有三百多萬,自然承受不住如此大批偷渡者帶來的壓力,為了緩和越發緊張的港内經濟矛盾,香港當局用強硬手段将大陸移民押運回深圳,但是仍然無法阻攔移民持續大批湧入。

    這便是香港曆史上的“逃亡潮”事件。

     在事件早期,《明報》保持着平靜和觀望的态度。

    對于與政治關系密切的問題,金庸出于小心不希望介入。

    随後,事情越來越大,《明報》也開始以比較客觀和淡漠的态度來做少量一般報道。

    但是,随着事态的發展,采寫新聞的記者們深入底層看到移民的悲慘生活時,都異常激動,要求對移民給予更強烈的關注和幫助;金庸在深思熟慮後,做出了真實報道這樁事件一切真相,并争取為移民提供幫助的決定。

    《明報》在這場移民潮中,為移民募捐到大批救援物資,對移民給予了大量同情與援助。

     但是在态度上,《明報》則站在港府一邊,金庸認為,對于整個香港的實際利益來說,大批移民的湧入,無疑是一場災難,假如不予解決,便會給港民帶來極大災禍,因此,他支持港府的遣返政策,并批評大陸政府對移民潮的縱容。

    這便與《大公報》的左派立場産生了分歧,《大公報》也多次發表文章批評金庸與《明報》。

    由于這場争論關系到香港市民的切身利益,《明報》的發行量直線上升,自移民潮和筆戰《大公報》之後,發行量從一萬幾千份上升到四萬份,報紙也由小報規模擴展為兩大張。

     《明報》事業穩定下來,金庸的武俠小說創作事業也随之并進。

    1963年,他在《明報》上連載《天龍八部》,這是他結構最龐大,人物關系最多樣而複雜的一部小說,非具有強大操控力不能為。

     《天龍八部》連載期間,金庸受邀赴倫敦參加國際新聞協會主辦的會議,并預備順便在歐洲做一次長途旅行,而此時《天龍八部》尚在連載中,不可能長期停載,在這種情況下,金庸決定找人代筆,這個人便是著名武俠、推理、科幻小說家倪匡。

    倪匡對金庸推崇備至,曾經說過“沒有人可以代寫金庸小說”。

    于是,金庸找到倪匡,而當時在場的還有著名作家董千裡先生。

     金庸當時說得很技巧:“倪匡,請你代寫三四十天,不必照原來的情節,你可以去自由發展。

    ” 倪匡自己說他當時的想法:“這等于是說:千萬不可損及原著,你自管去寫你自己的好了!換了别人,或許會生氣。

    但我不會,高興還來不及!若是連自己作品和金庸作品之間有好幾百萬光年距離這點都不明白,那是白癡了,幸好還算聰明,所以一點不生氣,連連點頭答應。

    ”而金庸又說:“老董的文字,較洗練,簡潔而有力,文字的組織能力又高,你的稿子寫好之後,我想請老董看一遍,改過之後再見報!”而倪匡的想法是:“這等于說:倪匡你的文字不好,雖然任由發展,還是不放心,要找人在旁監督,以防萬一出毛病。

    換了别人,又可能會生氣,但我不會。

    因為金庸所說是實,董千裡先生文字之簡煉有力,海内外共睹,能得到他的幫助,對我今後小說創作的文字運用方面,可以有很大的改進,所以欣然答應。

    ” 于是“代寫”之事,終于敲定,倪匡雖得了這個“自由發揮”權,但是自言寫得也是戰戰兢兢,等金庸歐遊歸來,大概寫有六萬字左右,基本都控制在不影響原著進展的範圍内,後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