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風月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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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躍起,己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來的紫藤,這麼一借力,又躍高數尺,徑往一株銀桂樹的枝幹上竄去。

    牆頭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這裡來!”陸無雙雙手拉着桂花樹枝,在空中蕩了幾下,松手放樹,向着牆頭撲去。

     以她所練過的這一點微未輕功,這一撲實是大為危險,隻是她氣惱那男孩把花朵抛給表姊而不給自己,女孩兒家在生人面前要強好勝,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從空中飛躍過去。

    那男孩吃了一驚,叫道:“留神!”伸手相接。

     他若不伸出手去,陸無雙原可攀到牆頭,但在半空中見到男孩要來相拉,叱道,“讓開!”側身要避開他雙手。

    那空中轉身之技是極上乘的輕功,她曾見父親使過,但連她母親也不會,她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會使?這一轉身,手指己攀不到牆頭,驚叫一聲“啊喲”,直堕下來。

     牆腳下那男孩見她跌落,飛步過來,伸手去接。

    牆高一丈有餘,陸無雙身子雖輕,這一跌下來力道可是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兩人重重的一齊摔倒。

    隻聽喀格兩響,陸無雙左腿腿骨折斷,那男孩的額角撞在花壇石上,登時鮮血噴出。

     程英與另一個男孩見闖了大禍,忙上前相扶。

    那男孩慢慢站起身來,按住額上創口,陸無雙卻已暈了過去。

    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來!” 陸立鼎夫婦聽得叫聲,從房中奔出,見到兩個孩子負傷,又見一個中年婦人從西廂房快步出來,料想是那前來借宿的女子。

    隻見她搶着抱起陸無雙與那男孩走向廳中,她不替孩子止血,卻先給陸無雙接續斷了的腿骨。

    陸二娘取過布帕,給那男孩頭上包紮了,過去看女兒腿傷。

     那婦人在陸無雙斷腿内側的“白海穴”與膝後“委中穴”各點一指,止住她的疼痛,雙手持定斷腿兩邊,待要接骨。

    陸立鼎見她出手利落,點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雲大起,叫道:“大娘是誰?光臨舍下有何指教?”那婦人全神貫注的替陸無雙接骨,隻嗯了幾聲,沒答他問話。

     就在此時,忽然屋頂上有人哈哈一笑,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但取陸家一門九口性命,餘人快快出去。

    ”那婦人正在接骨,猛聽得屋頂上呼喝之聲,吃了一驚,不自禁的雙手一扭,喀的一聲,陸無雙劇痛之下,大叫一聲,又暈了過去。

     各人一齊擡頭,隻見屋檐邊站着一個少年道姑,月光映在她臉上,看來隻有十五六歲年紀,背插長劍,血紅的劍縧在風中獵獵作響。

    陸立鼎朗聲道:“在下陸立鼎。

    你是李仙姑門下的麼?”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說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兒、婢仆盡都殺了,然後自盡,免得我多費一番手腳。

    ”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不徐不疾,竟是将對方半點沒放在眼裡。

     陸立鼎聽了這幾句話隻氣得全身發顫,說道,“你……你……”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待要躍上與她厮拼,卻想對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當真跟她動手,正躊躇間,名覺身旁有人掠過,那前來惜宿的婦人已縱身上屋,手挺長劍,與那小道姑鬥在一起。

     那婦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黃道袍,月光下隻見灰影與黃影盤旋飛舞,夾雜着三道寒光,偶面發出幾下兵刃碰撞之聲。

    陸立鼎武功得自兄長親傳,雖然從無臨敵經曆,眼光卻是不弱,于兩人劍招瞧得清清楚楚。

     見小道姑手中一柄長劍守忽轉攻,攻倏變守,劍法甚是淩厲。

    那婦人凝神應敵,乘隙遞出招數。

    鬥然間聽得掙的一聲,雙劍相交,小道姑手中長劍飛向半空。

    她急躍退後,俏臉生暈,叱道:“我奉師命來殺陸家滿門,你是甚麼人,卻來多管閑事?” 那婦人冷笑道:“你師父若有本事,就該早尋陸展元算帳,現下明知他死了,卻來找旁人的晦氣,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揮,三枚銀針激射而出,兩枚打向那婦人,第三枚卻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陸立鼎。

    這一下大是出人意外.那婦人揮劍擊開,陸立鼎低聲怒叱,伸兩指鉗住了銀針。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隻聽得步聲細碎,飛快去了。

    那婦人躍回庭中,見陸立鼎手中拿着銀針,忙道,“快放下!”陸立鼎依言擲下。

    那婦人揮劍割斷自己一截衣帶,立即将他右手手腕牢牢縛住。

     陸立鼎吓了一跳.道:“針上有毒?”那婦人道:“劇毒無比。

    ”當即取出一粒藥丸給他服下。

    陸立鼎隻覺食中兩指麻木不仁。

    随即腫大。

    那婦人忙用劍尖劃破他兩根手指的指心,但見一滴滴的黑血滲了出來。

    陸立鼎大駭。

     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損,隻碰了一下銀針就如此厲害,若是給針尖刺破一點,哪裡還有命在?”當下向那婦人施了一禮,道:“在下有眼不識泰山,不敢請問大娘高姓。

    ” 那婦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二通。

    ”陸立鼎一凜。

    說道:“原來是武三娘子。

    聽說武前輩是雲南大理一燈大師的門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

    一燈大師是我家官人的師父。

    小婦人從官人手裡學得一些粗淺武藝,當真是班門弄斧,可教陸爺見笑了。

    ”陸立鼎連聲稱謝援手之德。

     他曾聽兄長說起。

    生平所見武學高手,以大理一燈大師門下的最是了得;一燈大師原為大理的國君,避位為僧後有“漁樵耕讀”四大弟子随侍,其中那農夫名叫武三通,與他兄長頗有嫌隙,至于如何結怨,則未曾明言。

    可是武三娘不與己為敵,反而出于逐走赤練仙子的弟子,此中緣由實在難以索解。

     各人回進廳堂。

    陸立鼎将女兒抱在懷内,見她已然蘇醒,臉色慘白,但強自忍痛,竟不哭泣,不禁甚是憐惜。

    武三娘歎道:“這女魔頭的徒兒一去,那魔頭立即親至。

    陸爺,不是我小看于你,憑你夫婦兩人,再加上我,萬萬不是那魔頭的對手。

    但我瞧逃也無益,咱們聽天由命,便在這兒等她來罷!” 陸二娘問道:“這魔頭到底是何等樣人?和咱家又有甚麼深仇大怨?” 武三娘向陸立鼎望了一眼,道:“難道陸爺沒跟你說過?”陸二娘道:“他說隻知此事與他兄嫂有關,其中牽涉到男女情愛,他也并不十分明白。

    ” 武三娘歎了口氣道:“這就是了。

    我是外人,說一下不妨。

    令兄陸大爺十餘年前曾去大理。

    那魔頭赤練仙子李莫愁現下武林中人聞名喪膽,可是十多年前卻是個美貌溫柔的好女子,那時也并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與令兄相見之後,就種下了情苗,後來經過許多糾葛變故,令兄與令嫂何沅君成了親。

    說到令嫂,卻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

    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日情勢緊迫。

    我也隻好說了。

    這個何沅君,本來是我們的義女。

    ” 陸立鼎夫婦同時“啊”的一聲。

     武三娘輕撫那受傷男孩的肩膀,眼望燭火,說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婦收養在家,認作義女,對她甚是憐愛。

    後來她結識了令兄,雙方情投意合,要結為夫婦。

    拙夫一來不願她遠嫁,二來又是固執得緊,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靠不住,無論如何不肯答允。

    阿沅卻悄悄跟着令兄走了。

     成親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時去跟新夫婦為難。

    喜宴座中有一位大理天龍寺的高僧,出手鎮住兩人,要他們沖着他的面子,保新夫婦十年平安。

    拙夫與李莫愁當時被迫答應十年内不跟新夫婦為難。

    拙夫憤激過甚,此後就一直瘋瘋癫癫,不論他的師友和我如何相勸,總是不能開解,老是算着這十年的日子。

    屈指算來,今日正是十年之期,想不到今兄跟阿沅……唉,卻連十年的福也享不到。

    ”說着垂下頭來,神色凄然。

     陸立鼎道:“如此說來,掘墳盜我兄嫂遺體的,便是尊夫了。

    ”武三娘深有慚色,道:“剛才聽府上兩位小姐說起,那确是拙夫。

    ”陸立鼎佛然道:“尊夫這等行徑,可大大的不是了。

    這本來也不是甚麼怨仇,何況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仇大怨,也是一了百了,卻何以來盜他遺體,這算甚麼英雄好漢?”論到輩份,武氏夫婦該是尊長,但陸立鼎心下憤怒,說話間便不叙尊卑之禮。

    武三娘歎道:“陸爺責備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語舉止,往往不通情理。

    我今日攜這兩個孩兒來此,原是防備拙夫到這裡來胡作非為。

    當今之世,隻怕也隻有我一人,他才忌憚三分了。

    ”說到這裡,向兩個孩子道:“向陸爺陸二娘叩頭,代你爹爹謝罪。

    ”兩個孩子拜了下去。

     陸二娘忙伸手扶起,問起名字,那摔破額角的叫做武敦儒。

    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

    兩人相差一歲,一個十二,一個十一,武學名家的兩個兒子,卻都取了個斯文名字。

    武三娘言道,他夫婦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險惡,盼望兒子棄武學文,可是兩個孩兒還是好武。

    跟他們的名字沾不上邊兒。

     武三娘說了情由,黯然歎息,心想:“這番話隻能說到這裡為止,别的話卻是不足為外人道了。

    ”原來何沅君長到十六八歲時,亭亭玉立,嬌美可愛,武三通對她似乎已不純是義父義女之情。

    以他武林豪俠的身分,自不能有何逾分的言行,本已内心郁結,突然見她愛上了一個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己。

    至于他說“江南人狡猾多詐,十分靠不住”,除了敵視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當年受了黃蓉的欺騙,替郭靖托下壓在肩頭的黃牛、大石,弄得不能脫身,雖然後來與靖蓉二人和解了,但“江南人狡猾多詐”一節,卻是深印腦中。

     武三娘又道:“萬想不到拙夫沒來,那赤練仙子卻來尋府上的晦氣……” 說到此處,忽聽屋上有人叫道:“儒兒,文兒,給我出來!”這聲音來得甚是突然,絲毫不聞屋瓦上有腳步之聲,便忽然有人呼叫。

    陸氏夫婦同時一驚,知是武三通到了。

    程英與陸無雙也認出是吃蓮蓬怪客的聲音。

     隻見人影晃動,武三通飛身下屋,一手一個,提了兩個兒子上屋而去。

     武三娘大叫:“喂,喂,你來見過陸爺、陸二娘,你取去的那兩具屍體呢?快送回來……”武三通全不理會,早去得遠了。

     他亂跑一陣,奔進一座樹林,忽然放下修文,單單抱着敦儒,走得影蹤不見,竟把小兒子留在樹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見父親抱着哥哥,早已奔出數十丈外,隻聽得他遠遠叫道:“你等着,我回頭再來抱你。

    ”武修文知道父親行事向來颠三倒四,倒也不以為異。

    黑夜之中一個人在森林裡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