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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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春——儒春——”中午飯過後不久,這個早被山河村大半個疃的人們熟悉了的、使人極為讨厭的呼喊聲又響起來了。

     南山根的打谷場上,儒春忙和春玲分手,撒腿就向家裡跑。

     老東山把兒子叫回家後,将大門關嚴,摸了一下搖頭擺尾的老灰狗,沖儒春質問道:“吃完飯就溜出去,上哪啦?”“上,上……”儒春望一眼父親的臉,當然,說和春玲見面,一定要挨罵,就象昨天中午一樣,在父親面前撒了謊,“上南場曬草啦。

    ”說完把紅臉扭過,朝屋門走去。

     老東山哼了一聲,說:“歇晌就下地,把地頭刨刨。

    ”儒春順從地扛起镢頭就走,可又被喝住了:“糞留給别人拾?” 儒春才想起,由于心慌忘帶糞簍子了,就急忙提起糞簍,正要出門,又站住說:“爹,我姑來啦!” 一個五十幾歲的老太婆走進門。

    這就是王镯子的生母,老東山的胞妹,是嫁在本村王姓人家的。

    她們家過去過着富農的日子。

    她早年喪夫,落下一男一女。

    抗日戰争時期,王镯子的哥哥王井魁,有輛自行車,騎着跑煙台做投機買賣,後來被日本人收買當了漢奸。

    在敵人的一次大“掃蕩”中,王井魁領着敵僞軍來到家鄉一帶,大肆破壞。

    抗戰勝利後,此人一直下落不明。

     這老太婆進得門來腚剛挨座,就向老東山訴苦道:“哥哥,這日子怎麼過啊!人家都耕地下種,我的還沒動一下。

    聽振德大兄弟說,他對你囑咐過,叫你幫……” “我知道啦,”老東山打斷她的話,“明兒我給你捎着耕種上。

    唉,誰叫你養那不争氣的兒子啦!” “是我命苦啊!”老太婆揩着鼻涕眼淚,“那井魁子從小不務正業,十五歲就學着抽大煙……唉,也是我嬌慣壞的。

    這死東西,萬不該當漢奸,如今連個下落都沒有。

    象你,兩個大兒子守在身邊,抱孫子,享清福……唉,我那閨女——镯子也算把她媽忘了,對我連口好氣也沒有,去她家跟不上當個要飯的。

    唉!”她從衣兜裡掏出兩個雞蛋,塞進儒春手裡,“哥呀,我就喜歡儒春!老幫我幹活,體性又好,妹還是那句老話,把儒春過繼給我吧!” “這是命!”老東山抽着煙,眼睛半閉半睜說,“我兩個兒子還嫌少;再說井魁也不定是死,他回來怎麼辦?我犯不着去找這個麻煩。

    人事天安排,這是命。

    ” 是啊,我知道我命苦!我也是盼井魁在人世,他就是去當八路軍也比這樣強,象镯子一樣落個軍屬,還有人代耕哩!”“瞎說!”老東山哼了一聲。

     “哥,”老太婆停止哭泣,“指導員說過,井魁真能回來,自個向政府認罪,不會殺他。

    你說這是真的嗎?”“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人民政府說的這種話,錯不了!”老東山堅定不移。

     “那年在北河看出斬,有個壞蛋殺過人也沒槍斃,隻判徒刑,為的是他自己跑到政府坦白的。

    ”停在旁邊的儒春,這時插上一句。

     “你知道什麼!”老東山喝道。

     “是區長講的……”儒春剛說半句,就被喝斷了:“小輩人插什麼嘴!還不趕快下地!” 儒春走出門時,偷瞥了父親一眼,心裡說:“對我這末兇,看你怎麼對付春玲,她可沒我這末順從……可是,春玲又怎麼對付我爹呢?他這末厲害,她不怕嗎?能鬥過他嗎?”兒子走後,老東山慢條斯理地對妹子說:“辦事要思量,是對的。

    不過有的是明擺着的事,也用不着掂量。

    共産黨不重記人仇,重的是人心。

    變好了的人過去壞也不殺,這個是實在,錯不了。

    井魁那東西能自己回來向政府請罪,我看也是判幾年刑的事。

    ” “唉,這樣敢情好!人家幹部沒難為過我老婆子,倒還關照我的莊稼。

    誰知井魁這兔羔子跑哪上啦?”老太婆悲哀地說,“我看哪,養上壞兒沒有法治,當媽的非叫他害了不可……” 送走老妹子後,老東山重把大門插好,躺在屋門前的草簾上,合上眼皮,讓陽光盡情地曬着身子。

     老東山五十五歲,身子還挺壯實,臉上黑紅,蓄着山羊式的黑胡子,滿臉象蒙層冰霜,沒有一點笑容,他頭上還留着清朝時代的小辮子,這不僅是山河村男人頭上獨一無二的東西,恐怕在周圍的村莊裡也是罕見的。

    他有個習慣,總是閉着眼睛,走路也如此,誰也不答理。

    但說也怪,看他是閉着眼,可從來沒走錯路,或碰到什麼東西上。

    這大概是他走熟了的關系。

    更使人驚奇的是,他雖閉目走路,可是路上或路邊草裡有攤糞便,卻逃不出他的手。

    有人說老東山鼻子特别靈敏,是嗅味揀糞的。

    有幾個青年人,要測驗一下老東山揀糞用鼻子還是用眼睛,他們把塊黑石頭放在他前面路上,老東山連理都沒理地走過去了。

    可是又一次他們把真糞放在路旁草叢裡,老東山竟然直走上去拾起來。

    于是乎,人們都說老東山真有本領,别看他閉着眼,實際還看得見。

    其實說他閉眼是不确切的,這是老東山多年的習慣,不明眼看人,用眼縫的餘光睨視一切。

     老東山弟兄三人,一個妹妹。

    他是老大,故此他并不老的時候,名字前面就被人們冠一“老”字。

    他父親沒給三個兒子留下幾畝地,家境貧窮。

    父親去世後,老東山在家不分黑夜白天種地幹活,省出兩個兄弟推小車跑煙台作買賣,把鄉裡的土産品運進城,換回生活用品再賣給鄉下人,賺錢不少。

    在那些年月,軍閥混戰,土匪橫行,民不聊生。

    膠東地區自古有荒年靠東北輸進高粱、大豆過活的傳統。

    民國十幾年的時候,膠東大荒年,老東山的兩個兄弟結合一幫小商人,用木帆小風船,冒生命危險穿過渤海灣,用膠東特産梨、蘋果、麻等物品,去東北換回高粱、大豆,以高價出售,大發其财。

    後來兩個兄弟利欲熏心,又有了些資本,就帶着家眷搬到大連經商。

     就這樣,老東山用兄弟賺回來的錢,買下好田三十多畝,山戀一大片,養上一條大騾子。

    老東山一家真是人畜兩旺,喜慶滿門。

    但好景不長,正當他準備着買土地蓋幢大瓦房的時候,為争地邊子和蔣子金打了一架。

    地主懷恨在心,串通南山裡的土匪,綁了老東山的“票”。

    家裡隻好把存錢和獨頭騾子拿去換回了他的性命。

    人倒運真是禍不單行。

    日本侵略軍占領了全東北,老東山的兩個兄弟買賣倒行,卷席回膠東,不幸船遇強風駭浪,翻進滄海,全家葬身魚腹。

    大弟弟的一個女孩淑娴,是自始跟伯父老東山生活的,幸免厄運。

    從此老東山的日子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到此地來了八路軍時,他已賣出八畝田地和二分之一的山巒了。

     解放前,老東山每每想起這倒運的事,就心酸落淚。

    但自從來了八路軍,他又慶幸倒了運好,不然自己的命運要和蔣子金那夥地主一樣了,更是不上算。

    倒是老天有眼,使他老東山過着上不上下不下的中等日子,安然無恙,衣食不愁。

    從這個角度出發,老東山把共産黨和國民黨比較了一番,從心裡感到共産黨好。

    共産黨把地主搞垮了,窮人都有地種,有飯吃,不再受地主和官衙門的欺負壓迫了。

    如今的社會風尚好,不象從前提心吊膽,有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