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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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一位白胡子老漢抽着煙拾起話頭,“早年蔣子金騎着它趕集,那個威風樣子,可真夠瞧的!”“說的是!”江任保從人縫中鑽出來,看着馬有點眼熱,“蔣子金那小子騎在馬上,罵着:‘你小子眼瞎啦,擋大爺的道!’抽了我一鞭子。

    照理說,這馬該分給我,我親自受過它的壓迫!” “給你驢你換酒喝,給你馬換肉吃嗎?”有人頂撞他。

    “你别看不起人……”任保無話支吾了。

     “哎,任保,”新子剛被明生戲弄過,他要找人出氣了,“你怎麼不上席聽!” 任保歎口氣:“人家不批準。

    ”又抗議道:“打擊積極性,這也算強迫命令!” “你要不上區裡去,人家辦飯的大師傅要吃驚啦!”新子說。

     “驚什麼?”老漢不懂。

     “大師傅要說啦,怎麼每次參軍都有那位臉上滿疤的‘小同志’,這次他不來啦?我多預備的酒飯不剩下了嗎?”在人們的嘩笑中,任保面不改色,雙手卡腰說:“參軍的回數多不好嗎?這是光榮!上級不要,我有什麼辦法?對光榮的人慰勞頓酒飯,那是理所當然!” 有人挖苦道:“任保,你還該争取到區上去,反正上級不能讓你這個‘光榮人’餓着肚子回來。

    你再向民兵隊長求求情去。

    ” 任保大聲嚷道:“江水山算什麼,我說麼他聽麼,對我可客氣啦!他說,‘任保同志,你的積極性是值得表揚的,隻是你的身體稍差點勁,再說你走了,村裡的工作要受損失,下次再考慮吧……” 當然,所有在場的人都不會信江任保的話。

    任保心裡還正在罵江水山呢。

     那天任保正向村長江合請求參軍,江水山走進來,聽罷後問道:“你上部隊做什麼?” “打反動派!活抓老蔣,捎帶着他老婆子一起抓!”任保拍着胸膛叫道。

    他心裡明明在想,到區上,一精簡,區長又要說:“你怎麼又來啦?這是第三回啦,真積極!可是你身體不行,年歲也超過了,回家好好搞生産吧!”于是,他飽飽地吃頓好飯,喝上幾盅酒……“解放軍可是無産階級的部隊!”水山嚴肅地說。

    “我也是!”任保搶着道,“我夠條件,房子、地、鍋碗瓢盆都賣掉也行!我把老婆、孩子都帶上,一塊參……”“你混蛋!”水山不能忍受地罵了起來,“你滾得遠遠的,小心拳頭!” 任保怕人們揭他的醜,就搭讪着溜到女人這邊來。

    女人們湊在一起可就熱鬧了,她們的話題又廣泛又有趣,時時響起爽朗脆利的笑聲。

    有二十多個姑娘,腰間和玉珊一樣,都束着彩綢,穿紅挂綠。

    她們是秧歌隊的成員。

    一位胖姑娘指着花轎說:“如今結婚都撈不到花轎啦,參軍的卻能享享福!” “你要坐也沒有人幹涉呀!”玉珊頂她道。

     “誰好意思?”胖姑娘臉紅了。

     “淑娴姐,你坐不坐?”玉珊“尖嘴”了。

     淑娴悶着頭在想什麼,沒聽她們的話,猛被玉珊一問,她擡頭看了幾眼,問:“想坐,在哪?”她以為叫她坐凳子了。

    玉珊指着花轎:“那不是?” “尖嘴閨女!”淑娴臉騰地紅遍了,朝玉珊背後打了一拳,又悶下頭。

     “坐那玩意兒有麼好的?”抱孩子的女人來話了,“俺那時從娘家來,一直坐了三十多裡,走了大半天,把人餓得肚子直叫喚。

    ” “怎麼坐轎就挨餓呢?”巧兒姑娘問道。

     “你自然沒嘗過那滋味!上轎前的一頓飯,就不敢吃食喝水呀!” “怕麼呢?” “怕麼?走半路上還能叫人家把花轎落下來,你去拉屎尿尿嗎!” “你不會事先預備點幹糧在路上吃嗎?”尖嘴閨女主意多。

    “唉,能那樣還好啦,不就說那些老古規作害人了嗎?你們趕上如今當閨女算燒高香啦,自由自在,亮着大腳上婆家!”“說的不假!”任保湊過來,“舊社會害人不淺,要不我也不至于配這末樣的對象。

    ” “撒灘尿照照你自己!”任保媳婦在人群裡反抗了。

    “那時娶媳婦,”任保不理睬老婆的喝斥,隻管說自己的,“怎麼也撈不着事先見見面。

    當時我聽媒人說,我媳婦可俊啦……” “你家的媒人還不是說你長得強!”任保媳婦又發話了。

    “我在拜天地的時候老想掀媳婦蒙在頭上的紅布看看,可是不讓動。

    當時看她那忸忸怩怩的舉動,心想一準是白臉大閨女。

    我的天!誰知入了洞房一看,滿臉大豆疤!”笑聲轟然爆發。

    任保老婆沖出來喝道:“你個化石猴敢再講,看我不要你的命!” 任保咂咂嘴,再沒敢出聲。

     忽然,幾個孩子從學校大門裡蹦出來,喊道:“來啦!出來啦……” 曹振德和幾個主要幹部,陪伴着參軍的青年走出木門,後面跟着一大群參軍青年的親屬和烈軍、工屬代表。

    村政府在裡面為參軍的青年置備了幾桌酒菜,為出征殺敵的親人餞行。

    山河村這次報名參軍的六十一名,經過幹部會反複研究,把年老年小、有病的人除去,向區上送去二十七名,大約經過區、縣的審查,還會減下幾個。

     參軍的青年胸前戴着大紅花,身上佩着紅彩綢。

    送參軍的主要親人,胸上也戴朵花。

    曹冷元老人一遍遍叮囑兒子不要忘本,為他哥報仇;桂花抱着孩子挨在丈夫身邊,淚水直在眼裡打轉。

    仁順嫂跟在丈夫後面,一聲聲囑咐被父親抱在懷裡的小寶,别把爹的花弄髒了。

     街上的人們熱烈鼓掌,高喊口号,鑼鼓喧天,器樂齊鳴。

     參軍的人們有上馬的,有進轎的。

    送行的家屬伴随在親人身邊,給親人牽着牲口,陪親人坐進彩轎。

     吉祿拉着桂花生進花轎,笑嘻嘻地說:“有什麼不高興?看看,這末多人歡送,比咱倆成親熱鬧多啦!我不參軍,這輩子你還能坐上花轎!” 桂花拭着眼睛說:“你心裡還有俺?坐轎都比娶俺強!”“我和你說笑,别多心。

    ”吉祿笑着,抱過孩子,親着,“你想有個兒子嗎?咱們都年少,等把反動派打光,再……”“你别再叫人家聽見笑話啦!”桂花也被逗笑了,“你還離我的婚嗎?” “說不定,單看你進步不進步吧!”他孩子氣地歪着頭,用手去擦她眼角的淚珠。

     桂花把住他的胳膊,“别動手動腳的,叫人看見……俺自個有手擦……” 江水山右手向上一推,把仲亭扶上馬。

    江仲亭身上穿起壓在箱底兩年多的軍裝,挺直腰杆騎在馬上。

     孫俊英沒來送丈夫的行。

    這是全村唯一沒來送親人的人。

    這時,孫俊英的鼻涕眼淚,正在鑼鼓、口号的伴奏中交流。

    巧兒張望了一會說:“玉珊,你看看,沒病的青年都走啦,都走啦!” “走就走吧!”玉珊道,“人家為革命上前線;咱們一時半時不找婆家,有麼關系呀!” 任保媳婦得意洋洋地說:“哼,找年輕的有麼用,還不是要走?叫老婆守空炕!照我說,這年頭嫁人,找個缺腿少胳膊的好!再不,象我,嘿,不怕男人飛了!” 淑娴聽到這話心象針紮了一下,臉孔通紅,橫目瞪了任保媳婦一眼:“你别老鼠眼看天,把人家都看作和你一般大!”她這話沒說出口。

     巧兒分辯剛才她的話道:“玉珊,我可不是你說的意思,我是說咱們青年婦女也該參軍!” “咱們走的也不少呀!”有個姑娘道。

     “可沒有男的多。

    ”巧兒不服氣地說。

     玉珊對淑娴說:“哎,怎麼沒見春玲和儒春他倆?你再去和青婦隊長說說,可别忘了把咱們的請願書交給上級。

    ”“她找儒春去啦。

    ”淑娴回答道,“俺大爺前一時打發俺儒修哥,從學校把儒春叫回家去的。

    ” “瞧,咱們青婦隊長來啦!”玉珊叫道,“哎喲!你們看那是誰?真是日頭從西面出來啦!鼓掌!” 随着玉珊的清脆叫聲,人們都發現了剛出胡同口的老東山。

    老頭子前面是春玲,後面是儒春。

    不少人跟着青婦隊員們鼓起掌來。

     那老東山背剪着手,埋着頭,閉着眼,穩穩實實地走着。

    他和往日沒有兩樣,隻是臉色更加陰氣沉沉,腦勺上的小辮頹然無力地耷拉着。

    巧兒姑娘迎上來給這位參軍青年的父親戴花;老東山看也沒看一眼地伸手擋開了。

     玉珊和淑娴跑到春玲跟前,幾乎是一齊低聲問:“他思想開花啦?” 春玲含笑地點點頭,瞅着老東山的背後悄聲道:“通不通不敢說,他要給兒子送行,還要一直送上區。

    這說明他還有做老人的心腸,咱歡迎。

    ” “玲姐!”玉珊心切地說,“你把咱們的請願書帶好了嗎?”“請願書”,是全村二十三名青婦隊員聯名寫的,質問上級為什麼不要她們穿上軍裝,拿起槍,奔赴前線與男子一樣殺敵人。

     “挺忙的,儒春有他爹去送行,我就不上區啦。

    ”春玲答道,“請願書交給帶隊的指導員啦!錯不了……” 驟然間,鑼鼓大作,笛笙齊奏,掌聲如雷,衆人雀躍歡呼。

    青婦隊掄綢狂舞,唱起歡送歌——解放軍,子弟兵,解放人民是英雄。

     青年們,真光榮,戴着花,披着紅。

     從軍殺敵出了征,光榮光榮真光榮! 真光榮,真光榮,戰場殺敵顯威風。

     千秋萬古留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