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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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談不上和他鬧别扭……算啦,過去的事不提啦!”春玲平靜下來,眼光凝視前方,深沉地說,“淑娴姐,我的心象面鏡子樣清楚。

    我爹說的,看人不能看外表,要看他骨子裡。

    愛一個人,要愛到地方。

    你說,儒春這青年,不愛說話,隻知勞動,人又誠實,就是思想不開竅,這是他爹的過!我要是能把他拖出那死氣沉沉的頑固家庭,他不就變好啦!軍隊真出息人,你看冷元大爺家的我吉福哥,前年回來,已當上指導員,有文化有政治,真了不起呀。

    可早先他在家給地主當長工,懂得什麼呢!所以說儒春能參軍就表示他進步啦,能變成好樣的!你說對吧,淑娴?” 淑娴望着春玲興奮得紅豔豔的臉,點了點頭,可是,接着又搖了搖手。

     “别擔心,淑娴!俺爹說的,性急修不起大河橋。

    嗬,我要用出比修大橋還大的勁,去打好這一仗!”春玲說着拉起淑娴的手,“快走吧,開會去!” 村裡大街小巷所有顯眼的牆壁上,人們在它下面乘涼聊天的老槐樹身上,都貼上了彩色的大字标語。

    這時,搭在村中間大樹杈上的廣播台上,廣播員玉珊姑娘嘴對着洋鐵做的喇叭筒,向人們報告道:“又一個好消息:東頭孫狗剩的媳婦和媽媽,表示再不扯兒子的後腿,讓狗剩參軍啦!”“鄉親們!咱們村已有九個青年報名參軍啦!我們向他們緻敬!向他們學習!” 站在玉珊身邊當助手的明生,聽到一片唧唧喳喳的說笑聲。

    他一看,是一群婦救會員、青婦隊員向這裡走來。

    等她們來到近前,明生搶過玉珊的廣播筒,大聲朗誦道:婦救會、青婦隊,聽段快闆再開會。

     女人們停在樹下。

    巧兒姑娘仰臉回答道:“有話快說吧,俺們聽着呢!” 婦女們,聽我言,革命道理講一遍:蔣介石,大壞蛋,不要和平打内戰,想把人民全殺完;毛主席,共産黨,領導我們求解放。

     翻身的人民志氣昂,放下鋤頭拿刀槍,保國保田保家鄉。

     趕走美國鬼,滅盡那蔣幫,全國人民齊解放,建設新中國,人民得安康。

     婦女們,不簡單,全國人口你們占一半,樣樣工作你們要不幹,要想完成難上難;參軍工作要做好,更得你們起模範。

     趕快回家去,道理講一遍,動員丈夫、兒子們:殺敵上前線! 殺敵上前線! 聽明生唱完,女人們哄然嘩笑,都說編得好。

     “是你編的吧,春玲?”淑娴問道。

     “我可沒這本領,”春玲搖着頭,“是明軒,他的語文好,作文常受老師誇獎。

    不過這快闆也不算好。

    ” “你這當姐的又是表揚又是批評啊!”巧兒打趣道,又對上面喊:“明生,問你個問題,象俺們沒有丈夫的怎麼辦?”明生随口回答:“沒有丈夫動員兒子也行。

    ” 人們齊聲大笑。

    巧兒姑娘哭笑不得,滿臉绯紅。

    玉珊輕扯明生一把:“傻瓜,沒成親哪來的兒子。

    ”又向下面喊道:“沒有丈夫和兒子的婦女,可以動員别的親人。

    比如哥哥、弟弟、表哥、表弟、叔伯哥哥、叔伯弟弟……不要摳字眼!” 春玲取笑地對身邊的淑娴說:“你聽聽玉珊這個嘴,象刀子似的厲害。

    明明是他們自己說錯了,反倒把咱們批評一頓。

    ”“要不,尖嘴閨女給誰當!”巧兒聲音好高,故意說給玉珊聽的。

     春玲向西一望,對大家道:“走吧,婦救會長在等着咱們哪!” 孫俊英背剪着手,鄭重其事地站在牆前看标語。

    她今天穿着才改起的分得地主的紫布褂兒,腦後卡成鴨子尾巴式的頭發向上高傲地撅起,前額上三個火罐圓印也顯得更清楚些。

    兩個小學生走近她,其中一個女孩問:“婦救會長,你看标語好不好?” “好,寫得不壞!”孫俊英随口答道,“是你老師寫的?”“是俺團長明軒哥寫的。

    ”女孩回答。

     男學生見孫俊英那一闆正經地看标語的神氣,就調皮地說:“你說好,是意義好,還是字寫得好?” 孫俊英答得也機靈:“都好。

    ” “請你念給俺們聽聽。

    ” 孫俊英攻為守計:“小毛孩子,眼那末懶,要婦救會長動嘴費舌!” “照我說,你不是怕費嘴舌,八成是字不認得你吧!”男學生看着羞紅臉的孫俊英,得意地笑了,“好,咱們向你宣傳宣傳。

    ” 于是,一男一女兩個學生指着标語念道:“保家保田人人有責!” “能當梁的當梁,能當柱的當柱!” “消滅反動派,解放全中國!” “以雄厚的人力物力支援解放戰争!” “好鐵打好釘,好男當好兵!” “好男不說嘴,好女不扯腿!” 當學生們念到“複員軍人應重返前線殺敵”時,孫俊英的臉色立時沉下來,心有點波動……“婦救會長,人都到齊啦!”春玲跑來叫道。

     孫俊英掩飾着内心的不安問:“春玲,這叫複員軍人上前線的标語,是你編的?” “是水山哥叫寫的。

    ”春玲對她的發問有些迷惑,“你對它有意見?” “不不,沒意見。

    ”孫俊英急忙回答,又遲疑着說,“不過這提法有點籠統,應該說明是沒負過傷的,說明受傷不緊要的,說明傷全好了的。

    ” “标語口号哪有寫上這末多‘說明’的!”春玲不滿意她的挑剔,“這末寫,也自然是指現在身子全好了、夠參軍條件的人。

    ” 孫俊英立時豁然開顔:“說得是!我不懂編句寫字的規矩。

    走,開會吧!” 會場上寂靜無聲。

    幾個在母親懷裡的孩子吃驚地伸長脖子,被這熱鬧的婦女會場突然沉靜下來吓呆了。

     站在前面桌旁的孫俊英,臉上浮現着教訓人的神色,打破沉默說:“怎麼不說話啦!還有誰報名?”不見回答,她提高聲音激昂地說:“沒報名的應該想想,自己不害臊嗎?做一個婦救會員,看着人家的男人都上前線打老蔣,自己的留下享太平,睡熱炕頭,好意思嗎?唉!我這當婦救會長的樣樣能帶頭,比如去年鬥争地主吧,我先拖出那家的婆子。

    可是這次我隻能說說嘴,可惜我沒兒子,男人又是殘廢軍人。

    唉,也不興花錢買個夠參軍條件的人……” 坐在後面的一位年輕瘦個婦女,心裡冷笑道:“你當幹部的淨說漂亮話,你還不滿三十歲,哪來夠參軍的兒子?你男人殘廢?哼,幹起活來比不殘廢的還有勁。

    ”她厭煩再聽下去,擰一把正在吃奶的娃娃的屁股。

     孩子哇哇地哭了,擾亂着孫俊英的講演。

     青婦隊長曹春玲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昨夜和父親的一席談話,使她的身心充實了好多東西。

    吃一塹,長一智,孫若西的醜行使春玲受了一次辨認真人假象的教育。

    昨晚父親睡去後,春玲在明月底下想了好久。

    她為由于孫若西的關系沖淡了和儒春的感情,阻遏了她去争取儒春繼續進步的努力,深負内疚。

    過去,春玲老生儒春的氣,現在她覺得做了對不起儒春的事。

    春玲成人以來,第一次以姑娘的心去深刻地回味她和儒春的相處,她加倍感到那種從童年積蓄起來的情意的可貴,難得,甜蜜;通過剛才她與儒春在打谷場上的會面,她更增強了幫助儒春進步的信心,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對于孫若西,春玲已經從心裡把他甩出去,就象擯棄不慎落進口袋裡的一塊污泥一樣。

     春玲聽着婦救會長這番話,覺得有些過重。

    因為适才大多數人的表現都挺好,紛紛下保證,有親人的動員親人參軍,沒親人的向周圍的人宣傳。

    現在會場上的情況很明顯,剩下三四個婦女的思想還不通,不敢下保證,而她們的親人正是夠參軍條件的。

    女人們明明知道,下了保證就等于放手讓親人奔赴戰場。

     春玲剛才聽到孫狗剩的母親讓兒子參軍的消息,很佩服父親的本領,更增加了她去說服老東山的力量。

    她本想不聲張,悄悄地去完成動員儒春的任務。

    這一來是她怕說不服老東山,落個言過其實;二來在人眼前提出來也害羞。

    現在她見會場上形成僵局,不帶動一下,那幾個婦女很難起來。

    于是,她抛棄了一切顧慮,向大家說:“我表示一下态度,保證動員一個青年去參加子弟兵!” 婦女們的目光都集中到春玲身上。

    巧兒急忙問:“青婦隊長!你動員誰呀?你隻一個哥哥,不用你動員,人家把小日本都打敗了!” 那抱孩子的瘦個青年母親又在心裡嘀咕道:“哎,春玲一向不會裝假,這次也反常了,她學開了孫俊英。

    她明知兄弟小,爹爹老,可就要說……”她突然頓住,象聽到了雷聲。

    “我動員儒春去。

    ”春玲鎮靜地說道。

     會場上先是一靜,接着騰起喧嚷——“真是笑話!儒春能去參軍,南山也能搬到北河去!”“儒春是個老實人,動員他參軍,倒不會費事;他爹老東山,那真是一座頑固山!” “誰要有能耐叫老東山自願讓兒子參軍,那真是難。

    ”“難上加難,難得比上天還要難!” “唉,春玲閨女為參軍瘋了咋的?不等她把參軍兩個字說完,老東山準會打在她身上。

    ” “大家别嚷嚷,别吵!”春玲站起來,擺着手叫道。

    等人們平息後,她響亮地說:“動員俺未婚夫參軍上前線,這是一個婦救會員份内的事,不出奇。

    自然,困難是有,可哪有沒有難處的事呢?我當面向大家保證:為了打垮反動派,我盡一切法子,保證把儒春送上前線!” 熱烈的掌聲夾雜着贊許的言語,震撼了寬敞的屋壁。

     那抱孩子的瘦個青年婦女,感動得熱淚盈眶,沖春玲激動地說:“春玲妹!我比你差遠啦,死落後!告訴大夥,俺小寶他爹上次就想參軍,可俺拉着後腿……青婦隊長,我向你學習,送丈夫參加解放軍!” 春玲興奮地說:“仁順嫂,你是好樣的!”她振臂高呼:“向仁順嫂看齊!” 全場婦女,發出由衷的熱烈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