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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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德不認識的字,好在報紙很通俗,不認識的字也大半能溜下來,能了解個基本意思。

    因為他眼睛不好,頭緊靠在燈上。

    春玲見父親的頭發茬被燈火烤焦了,忙說:“爹,你把頭擡起點,燒着啦。

    ” “我說有股味呀!”明生哈哈地笑了。

     明軒辍筆,認真地對春玲說:“姐,你給我預備副背包帶!”“要它做麼?”春玲看着他嚴肅的面孔。

     “二哥要去參軍。

    ”明生回答。

     “參加革命!”明軒加重一句。

     “參軍?”春玲笑了,“你夠格嗎?” “怎麼不夠?”明軒挺挺胸膛,“爹答應我啦!”“是嗎,爹?”春玲轉向父親。

     振德翻了一下《群力報》,說:“是。

    兒子參軍,我當指導員的拖後腿,那還象話嗎?” 明軒得意地說:“去年參軍大會上,我打頭一炮,往台子上跑……” “對,哥!還有我哩!”明生炫耀地補充道。

     “你?”明軒感到身份降低了,瞪弟弟一眼,“你怎麼能和我比?連台子都上不去,還是人家區長抱你上去的。

    ”“對,哥!”明生不知人家的意思,“那台子高,我用力也竄不上去。

    我趕不上哥,你是别人拉一把,自己爬上去的。

    ”春玲和父親都忍不住笑了。

     “住口吧!”明軒臉漲得通紅,向弟弟喝斥一聲,又對父親、姐姐說:“上次不要,這次行啦!我十三歲啦。

    ”“還沒過生日。

    ”春玲提醒他。

     “這個無所謂,”明軒翻了下白眼,“我說十七或十八,自然也沒人知道。

    他們不批準我麼,嘿,我就說,俺爹是指導員,他說我行,保證當好兵!” 振德笑了:“你爹有這末大權力,早批準他自己啦!”“那是為你年紀大,四十多歲啦,胡子再怎麼剃也認得出來。

    ”明軒反駁道。

     “爹,”明生又插嘴了,“我給你出個辦法,你一氣剃三遍胡子……” “好啦,小軍師,别叫爹臉紅啦!”春玲笑着用手捏着明生的臉腮,又對明軒說:“可别乳毛沒褪想着飛,哪有十二三歲的戰士呀?軍隊不是小學校,要打仗!” “唉!”明軒喪氣地拍着頭,“我為什麼不早出生些年?打日本鬼子輪不上份,眼看蔣光頭又等不上挨我的揍了。

    咱對革命沒貢獻,将來吃起飯來,多虧心啊!” 振德安慰兒子道:“打完反動派還要建設新中國,到共産主義社會還要出大力。

    孩子,不用發愁,你們為革命盡忠的時候還多着哪!” 春玲有話要和父親說,見弟弟在眼前不好啟齒,心想等把事情辦妥再對父親講吧。

    于是,春玲告訴父親,說她到劇團去看看,一會就回來。

    臨出門時,她看着标語問明軒:“怎麼不找孫老師幫着寫?” “誰不找來?”明軒答道,“開始他說要排戲,後來又說有什麼要緊的事,誰知他有什麼樣的要緊事!” 孫若西把鋼筆摔出手,将信紙搓成團,狠狠地丢到牆角落,推開椅子,急步地徘徊起來。

     來山河村任教不久,孫老師就看上了春玲的美貌。

    可是苦于沒有接近她的機會,心裡很着急。

    算走運,他會拉胡琴,在劇團裡他可以飽看春玲的姿容了。

    但孫若西不敢放肆,甚至想趁幫她化裝時摸她一下也不敢。

    其實春玲為人溫和,極少同人吵架發脾氣,而且富于感情,也不吝惜眼淚。

    孫若西卻覺得她那墨黑的大眼睛裡,使他猜測不透裡面藏的究竟是溫情的柔光,還是憤怒的刺芒。

    反正他看什麼是什麼。

    尤其她那兩道細眉的尖端,随着眼睛變圓而揚起來,簡直是兩座冰峰,令孫若西感到心裡發寒。

    這些倔強的東西,使孫若西生畏,又使他更加着迷,感到她是多末高傲,占有她是多末了不起。

    盯着姑娘那柔韌勻稱的窈窕身軀,孫老師發昏了,一天不見春玲面,性情就暴躁起來,會無緣無故地向學生發脾氣。

    他在厚厚的日記本上,寫滿了有關春玲的話。

    他寫的每一首情詩的開頭,都以大楷冠上“獻給心愛的春天的玲”的字樣…… 真是好事天順心,春玲找到他頭上來學文化了。

    孫若西使出所有力氣,博得姑娘的好感,攫取少女的心……當真,春玲對孫老師真有好感了。

    她眼睛裡閃耀的是陽光,他感到溫暖;她眉端的冰峰變成糖山,他越品越甜。

    孫老師心花怒放了。

    昨天徹夜未眠,伏案疾書,十分有把握地給春玲發出求愛信。

    信上寫明他中午約她,約會的地點是在北河畔的柳樹林。

    那僻靜的地方,初聯姻緣的絕妙所在,太理想了。

    孫若西在那裡等着,設想着她悄悄地羞澀地走來,紅着臉深情地瞥他一眼……于是,拉手,擁抱,接吻……孫若西一遍遍地想着,品着這些即将到來的美事,但老不見春玲的影子。

    他又想着,品着,越想越細,越品越迷,竟至象個醉鬼一樣,發瘋地抱着一棵樹身……“誰在那幹麼?”傳來一聲喝問。

     孫若西一震,牙撞到樹皮上。

    他沒聽清問的什麼,是什麼樣的聲音,也看不見誰在問,倒自以為是春玲來了,喜聲喚道:“快進來吧,快……”他突然吓呆了:林間出現了一顆滿而胡須的腦袋。

    他慌亂地說:“啊,是姨父!你上哪去?”老東山打量一下外甥,悶聲說:“我當是誰,原來是你! 你抱這樹幹麼,這是我留着做壽材的,你想要嗎?”“不,不要。

    ”孫若西支吾着說,“我是……是給學生講課講到樹,要看看,看看……哎,姨父!這樹做兩口壽材不夠吧?” “算命先生蔔的卦,我和你姨歸天還得些年,這樹到那時也長夠啦!”老東山這才放了心,扛着拾糞的工具走出樹林,又道:“那些孩子正在院子裡鬧,上課的時候早過啦!”他瞅着向村裡走去的外甥,又嚴厲地加一句:“若西!上課講樹看别人家的樹去,别把我的樹皮擦壞了!” 中午失敗了,孫若西又把希望寄托在晚上。

    可是春玲沒來排戲,聽說開會去了。

    沒有春玲在場,孫若西一點勁頭都沒有了。

    他拉胡琴的手失去了力量,琴聲走調。

    他看着也算是他表妹的淑娴的表演,他厭煩地在心裡咕噜道:“唉,簡直沒法和春玲相比。

    瞧那身段,硬得象木頭;臉腮圓圓的,下巴胖得象是兩個,和脖子連到一起了;眼睛那末小,又不那末黑,一臉的傻氣……”總之,今晚的一切對孫若西都失去了吸引力,鮮花也象枯草一樣無色。

     好容易排完戲。

    他回到教室旁邊的宿舍,怎麼也安靜不下來。

    他的眼老向外面瞅,耳朵能聽到螞蟻叫,可是就不見春玲的影子。

    于是,他又向她寫信,寫的比上次更柔情,更動人,更醉心。

    他告訴她,沒有她,孫若西就失去了太陽,失去了空氣,失去世界上一切一切,他會立刻死去……可是寫着寫着,孫若西對自己的作法發生了懷疑,感到她的心是個謎,看不清,猜不透,說不定春玲還戀着他那個蹩腳的表弟儒春。

    至此,羞怒的孫若西,狠狠地摔出了筆和紙……“孫老師,你睡下了嗎?”清脆的少女聲,在沉靜的三更天,顯得是那樣悅耳動聽。

     孫若西猛煞住腳,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這是幻覺。

    直到他拉開門,在明亮的燈光下清清楚楚地出現了春玲的身影,他還以為是夢,嘴巴張大,眼睛瞪得和銅錢似的,象傻子一樣望着她。

     春玲避開他的目光,嫣然一笑,說:“你還在忙功課?”“哦,嗯……”孫若西支吾着,急忙假咳兩聲,用力鎮靜自己,笑容可掬地招呼道:“嗳呀!你快坐,坐!”他殷勤地搬椅子。

     “我是來看看排戲的,可你們已散了。

    ”春玲感到窘迫,找話解除緊張的氣氛,說着坐下來。

     孫若西見春玲表情不尋常——她臉上泛紅,流露出羞答答的笑影,心裡極為幸福地想:“好!她一定為我的信來的,她接受了我的……”他緊望着她,歡迎地說:“排戲沒你在場,簡直演不成,我拉胡琴也不順手……” 春玲渾身發熱,怕他再說出什麼,插斷道:“孫老師,我有事和你說。

    ” “好,我洗耳靜聽!”孫若西心中激動異常,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她,“快說吧,快說說你的心意!” 春玲感到對方的眼光象刺一樣紮到身上,使她不舒服。

    她鼓起勇氣說,“孫老師!咱們相處不短了,特别是這半年來,你給我幫助真不小,使我念完高小的功課。

    我從心裡感激你。

    ”“這是我應盡的義務,春玲!你對我的幫助也很大呀,你……”他的聲音發顫了。

     “你先别急,”春玲越來越激動了,“老實說,我原先對你有不好的印象。

    不過向你提過意見以後,你改正得不錯,工作比過去強多啦!這些,我看得清楚。

    你給我的信,我也想過……” “你同意?”孫若西站起來,兩手在發抖。

     “我……”春玲頓住了,慢慢地搖了搖頭。

     “春玲,親愛的人!”孫若西猛沖上來,抓住姑娘的手,激動地說,“你有話盡管說,隻要你愛我,就是叫我赴湯蹈火,孫若西決不畏懼!說吧,玲!為了我們偉大聖潔的愛情,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能摘下來!” 春玲本能地把被他握着的右手抽回來,離開椅子站起身,說:“你不要賭咒發誓的,為我個毛丫頭也不值得。

    咱們先談一件大事情!” “大事情?”孫若西有些詫異,“什麼事比我們的愛情還重要?” “我想動員你去參軍。

    ”春玲明快地回答。

     孫若西象聽到霹靂,渾身一震,眼睛突然瞪大,驚惶失措地看着她,聲音含混地說:“你,你說什麼呀?”“參加子弟兵!”春玲緊盯着他的臉。

     “哦,哦……”孫若西回身走到床邊坐下來,努力掩飾内心的慌亂,強作笑容道,“這個事,好,我考慮考慮。

    ”“孫老師,”春玲懇切地說,“軍隊急需擴大,解放咱們全中國!你想想,我們能不趕快上前方嗎?” 孫若西努力搜索反駁春玲的理由,他要做到既表現進步又不去參軍。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