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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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自如地說:“春玲,道理我明白,我也有過打算……” “你打算參軍?”春玲露出喜色。

     “不對——”孫若西拖着長腔,鄭重地說,“我是教員,一切行動聽從組織,上級如果需要,一定會調我。

    我想我們解放區的文化事業還不發達,教育工作人材更缺乏,我是離不開身的!” “這不要緊,”春玲緊接上道,“這次大參軍要動員一切力量,區上、縣上都要把青年幹部抽上前方,教員也在裡頭,隻要你報名,我保證會批準!” 孫若西一時找不上話對答,沉吟一霎,慷慨有力地說:“當個人民戰士,那是最光榮了!我非常羨慕解放軍,一個個英勇無比,身強力壯!不過——”他突然愁眉苦臉地歎道:“唉!身強力壯,我可是望塵莫及,不夠條件哪!春玲你不知道,我從小就有胃病,關節也不好,陰天下雨就痛,有時會麻木。

    這……”他吸起冷氣,好象真的痛起來了。

    春玲的心已有些涼了。

    她皺起眉頭,嚴正地說:“孫老師!我若是沒全認錯你的為人的話,還盼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一不逼你二不難你,動員青年上前線是人人都有的責任,你實在不樂意,我也不能勉強!” “唉,這叫我怎麼辦啊?”孫若西哀憐地看着她;忽又靠近春玲,柔聲地說:“春玲,我最愛的人!這參軍我實在有困難!你知道,我喜歡你呀!沒你,我的呼吸都要停止……咱們先不談參軍,這事關系很大,等我好好考慮一番。

    你先回答,同意和我訂婚吧!” 春玲見他伸出手,就把自己的手挪到背後去,毅然地回答:“正因為這事關系重大,我得先看透你的作為,才能談婚姻!” “難道說,你就非愛當解放軍的人不可?”孫若西強硬起來。

     “對,我愛解放軍!”姑娘毫不隐諱和害羞,“在現時,青年人是好是壞,就看他願不願意上前線!” 孫若西嘴張了兩張,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他怔怔地看着春玲,想找出攻破她的缺口。

    他瞅着她那緊緊繃着的赤紅的嫩臉,上面象下了一層霜,眼睛微眯着,閃射出強烈的光芒。

    孫若西畏縮起來,生起逃跑的想法。

    但他又想到春玲演戲的豐富感情,演哭真落淚的情景,和她對他的好感,立刻又恢複了沖鋒的信心。

     春玲見他呆了一會,忽然呼吸急促,垂下了頭;她有些吃驚地問:“孫老師!你……” “沒什麼,沒什麼!”孫若西聲音喑啞,掏出手帕,拭着眼窩,“春玲啊,我對你說真心話,我不想參軍,一百個也不為,隻是為了你!” “為我?”春玲的身子不由得震動了一下。

     “是啊,都為你!”孫若西做出揪心扭腸的姿态,飛快地說,“我最愛的人!你把我的魂都勾去了!我把心扒給你看看,這裡……”他從抽屜裡拿出兩個厚本子,翻開送到春玲面前:“這都是為你寫的日記,作的詩!你叫我去參軍,我怎麼能去啊!你想,子彈沒有眼睛,不會知道我家裡有個世界上絕美的情人而不向我身上打。

    你,親愛的人!願意自己的丈夫死嗎?你願意年輕輕的當寡婦嗎?夠了,這些太可怕了!春玲,我心上的花!打仗的人有的是,少我一個革命一樣成功。

    我們在後方安心地過吧!工作我們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你說該有多末幸福啊!親愛的人,你該明白了吧?” 在孫若西傾訴衷腸的同時,春玲的心裡很快燃起熊熊的怒火。

    她真不敢相信,在進門前還給她進步的印象,攫取着她的一份情意的孫若西竟是這樣的東西!他那白淨面皮這時看起來是那樣的龌龊。

    激怒使姑娘感到窒息,她右手緊揪胸口的衣襟,左手攥得發痛。

    她臉色慘白,眼睛瞪得象杏子樣圓,細眉兩梢挑起來。

    春玲不但為怒火焚燒,同時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

    春玲那怒焰炯炯的眼睛逐漸在合攏,淚珠滾出來,順頰滾落。

    她的嗓子被灼熱的東西哽住,一時說不上話來。

     孫若西見姑娘流淚了,心裡欣喜自己的高妙,親切地說:“春玲,我知道你的處境,不要生氣。

    咱們訂了婚,到夏天去煙台我爹那裡結婚。

    ——啊!那可是個美地方,有山有海……”他伸手拉她。

     春玲厭惡地迅速躲開他的手,轉身跨出門檻。

     “别急走!有事再商量……”孫若西喊着拉回她。

     春玲用手把眼睛一擦,挺胸昂首回過身,咬着牙根說:“你,你還要說什麼?” “親愛的人!要我參軍可以,你先答應我……”孫若西一口吹滅燈火,抓住姑娘的衣襟,“親愛的,不要回家啦……”“啪啪!”黑暗中響起兩記清脆的耳光;接着,嗤啦一聲——是衣服撕碎的聲音;再接着,是一陣急跑出門的腳步聲。

     開門聲,把剛合上眼的振德驚醒。

    他沒發問,知道是女兒回家來了。

    當他聽到用瓢向水缸裡舀水,就說:“桌上盆裡有熱水……” “嗯,爹,俺洗洗臉。

    ”春玲的聲音很小。

     振德聽着女兒洗完臉,就要重新睡去。

    但他注意到西房裡有動響。

    仔細一辨,是女兒在壓抑地啜泣。

    振德被震撼了,坐起身,問:“你怎麼啦,玲子?” “沒麼。

    ”女兒抽泣着,唏噓聲更大了。

     振德急忙披上外衣下了炕,趕到女兒房間。

    燈光昏暗,加上他眼睛不好,隻是模糊地見春玲伏在炕上哭。

    振德把桌上的油燈燈芯挑大,這才看清春玲的身子一搐一抖,頭發是濕的。

    他很驚詫地問:“玲子,你是怎麼啦?” 春玲爬起來,淚水縱橫,濕發淩亂,外衣襟撕開一大條。

    她看父親一眼,又垂下頭,抽泣得更厲害了。

     振德看着女兒的樣子,又驚又懵,頃刻,他心裡湧上一個可怕的疑慮:“她被人……”父親不敢再想下去,駭然地問道:“玲子,快告訴爹!” “爹呀!”春玲撲到父親肩上,發出了悲聲。

     振德見女兒的表示,完全相信了自己的判斷。

    他的心又憤怒又痛楚地猛一悸,看一眼炕上酣睡的明生,拉女兒到院子的石條上坐下。

     “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振德用力把氣憤的聲音壓小些。

    春玲張了兩下嘴才說出:“爹你不要急,沒、沒麼……俺心裡正疼,說不清話……” 振德聽着女兒的嗚咽,心裡針紮般地痛。

    外表上看,曹振德對子女不大關心,時時表現得很嚴厲。

    其實并非如此。

    他為孩子的操勞關注不亞于他們的母親。

    他大女兒春娟犧牲後,她母親要給閨女“結鬼親”,振德和妻子大吵一架,妻子指責他不疼孩子。

    實際上春玲的媽媽過後也承認,丈夫正是為愛孩子。

    因為振德深知,這種迷信的結鬼親做法,不惟毫無意義,而且委屈了做為共産黨員的大女兒。

    這是當時春玲母親所不能理解的。

     春玲永遠不會忘記,她雖然是虛歲十八入的黨①,但如果不是有個黨支部書記的父親,她提前一年就會是黨員了。

    黨支部其他委員早就同意吸收春玲,可是振德不松口,一再壓下去,說讓她多鍛煉。

    當時女兒入黨心切,真有點不滿意父親,後來想一想,她很感激父親的嚴格要求,以有黨支部書記的父親深感幸福了。

     拿振德的妻子對知心的女鄰居評論她丈夫的說法:“唉,别看我那老東西嚴森森的,他可疼孩子啦!人家不象我隻知道哭,疼的是地方哪!” 孩子的母親在世,振德不大過問子女的生活細節,工作和生産已夠他忙的了。

    自妻子死後,不管怎樣忙碌,他仍是關照孩子,盡量彌補孩子失去母親的缺憾。

    雖說這種努力是很困難的,但振德還是這樣做了。

    他為使春玲繼續求學,自己學會做飯,起早落晚地在家裡家外幹。

    女兒多次要求辍學,振德都不答應。

    直到春玲找到本村教員,而孫若西答應教她時,振德才放下炊事的營生。

    明生告訴人家:“爹和媽一樣。

    俺爹出門是爹,在家是媽;又當爹又當媽!” 現在,父親最疼愛的小女兒遭到不幸,怎能不使他震撼和痛苦呢?振德一開始升起的憤怒情緒過後,接着是對自身的責備。

    他覺得,孩子遭到損害是做父親的責任,是他的罪過。

    事情已經發生了,女兒正處在悲痛中,需要的不是父親的呵斥、怒罵,而是撫慰和同情,鼓起女兒平複創傷的勇氣,給她以更加堅定的向上生活的引導。

     振德拉住女兒的手,勸慰道:“孩子,清醒些,不要哭啦——哦,要是還想哭,就哭出來吧!對着爹把悲結放開,再把事告訴爹。

    ” “爹,我哭夠啦,沒淚啦!”春玲直起頸項,理了理濕發,心已平靜了。

     “好,孩子!有話慢慢說。

    是誰欺負你啦?” “唉,爹呀!”春玲深歎一聲,說,“沒有人能欺負我,是女兒自己找的……” “你怎麼說?”振德又是一驚,端量着女兒。

     “爹,我從頭告訴你。

    ” 春玲把她同儒春的感情和孫若西的關系給父親講述了一遍,最後她說:“孫若西這家夥說出那種髒話,氣得我狠狠打了他兩巴掌,轉身向外跑,不料,他的手還揪着我的衣襟,就撕了……爹,我身子沒叫他沾上,我是感到委屈生氣才哭的。

    來家時我倒了瓢涼水在頭上,趴在炕上越想越難受。

    對孫若西我吐口唾沫就算啦,可是我覺得我委屈,我看人看錯啦!”振德聽完,舒了一口氣。

    沉默中他前後想了想說:“是呀,玲子,錯啦!孫若西和儒春不能一樣看,他們出身不同。

    儒春是莊稼人,好壞擺在人眼前,實實在在。

    孫若西那類人,真真假假不一定。

    不能看他們的表面,要看骨子。

    這不是,到節骨眼上,孫若西就垮下來啦!子女的婚姻,老人不勉強,爹也說過。

    不過我要批評你,玲子,既然你和儒春有情意,為麼半道向後走?” “是我不對。

    這幾個月被孫若西的假面蒙住眼了。

    ”春玲痛楚地說。

     “這,也不全怨你。

    儒春不是有長進嗎?為麼不往下幫助他?性急哪能修起大河橋!這個事咱父女都有錯。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