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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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淑娴姐,你怎麼唉聲歎氣的,為着麼呀?”專愛挑剔别人毛病的玉珊,向胖姑娘進攻了。

     “你吃的鹹鹽真不少——淨管鹹(閑)事。

    ”淑娴低頭鋤着地,回奉女伴道,“别人喘口氣,你也大驚小怪的。

    ”“這氣喘的可格路。

    ”玉珊推一把旁邊的人,“春玲姐,你說古時候有個皇帝婆子,直到撕綢子她才笑,還有沒有個皇帝婆子,隻到鋤地才唉聲歎氣的呢?” 春玲直起腰,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揩着臉和脖頸上的汗水,笑道:“傻妮子,皇帝婆子還鋤地嗎?”她瞟淑娴一眼,學着樣子歎口氣:“唉!” 春玲扮得那末逗人,看到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淑娴也悶下頭不自主地笑起來,但立刻又哽住了……在那個悶熱的夜晚,在那樣的情況下,淑娴應允了孫若西的訂婚要求。

    幾天之後,老東山就莊重地給他們立了婚約。

    這使姑娘的精神受到了巨大的創傷。

    這些天她是在惴惴不安的狀态中度過的。

    她對江水山的熱烈的追求心,被擊潰了,瓦解了。

    當淑娴知道了關于水山定親一說全系捏造之後,她痛恨孫若西的作為;但經孫若西再三的愛情表白之後,淑娴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既然她已許身于人,明媒正約,村人皆知,他又這樣狂熱地愛她,孫若西在地心目中又是位有文化的人,她隻有依靠他了。

    可謂米已成粥,奈何? 淑娴開始強迫自己把對江水山的熱戀收回來,移植到孫若西身上。

    可是不行,人哪能任意左右感情呢!除了孫若西的動聽的情話有時在她耳邊鳴響以外,淑娴對他什麼印象也留不住。

    相反,她越收回對江水山的心,越感到痛苦,越感到她是那樣愛他;甚至感到他對她的生硬态度,也是珍貴而可愛的,她現在想要也沒有了,那老槐樹底下沒她站的地方了。

     在這一點上,淑娴最痛苦。

    她悔恨自己,不該那樣怯懦、軟弱,經不住孫若西的一陣軟硬夾攻,誤信讒言,割斷了與水山的關系。

    過去,淑娴感到痛苦,其中的成份主要是為不能得到江水山的愛情而感到苦惱、煩躁;而現在,她痛苦,主要的因素是失望,是她再不能追求她心愛的人了,她沒有這個權利了!痛苦的性質不同,滋味自然就不一樣了。

     淑娴漸漸在消瘦。

    失眠使她本來紅暈的臉上呈現着憔悴疲倦。

    眼窩下那幾處長小雀斑的地方,濕了幹,幹了濕的痕迹,洗過也能瞧得出來。

    淑娴有時仍去江水山家,和老幹媽談幾句,幫她做點針線,但一聽腳步聲,她就向外走,她怕見江水山。

    走路碰上,她會避開身;他向她問話,她裝沒聽到,不回答。

    然而,當沒有人在場,她讓過他的身子後,就良久地呆在牆角或樹後,眼睛凝視着他那高高的身體,直至那身影朦胧起來,什麼也看不到了,這才急忙垂頭擦去滿眶盈溢的淚水…… 仲夏的太陽暾暾升高,越高越小,越小越圓。

    烈日當頭照,光芒似火燒。

    田野上空,波動着輕煙似的灰藍色的氣流。

    玉米地裡炎熱異常,颀長的葉兒象柔韌的利劍,劃割着鋤耘人身體的裸露部分,那傷處再被鹹質的汗水一浸,火辣辣地難受。

     婦女們的言談歡笑聲,愈來愈稀,逐漸消失了。

    汗水越流越多了,浸透衣衫,潤濕頭發。

    汗珠滴在腳下松軟的燥土上,激起微弱的塵煙。

    婦女們鋤着地,隻顧抽暇揩汗、捶背了。

     春玲先鋤到地南頭,直起腰,理鬓發,揩汗。

    不久,婦女們都陸續鋤到地頭。

    春玲見玉珊抱着鋤杆揉眼睛,就打趣道:“怎麼啦,玉珊,哭啦?” 玉珊嚷嚷道:“這末大了還哭?是俺的眉毛少,汗一多,就流進眼裡啦!” “把毛巾包在頭上。

    ”春玲用自己的毛巾給她圍起前額。

    “春玲妹,你看,你看!”桂花叫着湊過來,把嬌嫩的胳膊伸到青婦隊長眼前,“都劃紅啦,紅啦!” 春玲撫着吉祿媳婦那白細的胳膊,安慰道:“嫂子,你是頭一回下地,鍛煉鍛煉就好啦!” “怕劃着,你為麼把袖子挽上去?”巧兒姑娘問桂花。

    “幹這活可難呀,裡面一點風不透,依着那熱勁不穿衣裳也夠受;挽上袖子,那葉子又象刀似的,直往肉上割……唉!”桂花愁苦地說。

     “可真了不得,怎麼着也不舒心。

    ”玉珊瞅她一眼,癟癟小嘴說,“胳膊離心還遠,痛不死。

    我看哪,你是怕曬黑了,不俊啦!” “去你的吧,失嘴閨女!”桂花說着,卻沒話回駁;又捶起背說:“俺這腰也痛……” “是不是要吃紅雞蛋啦?”尖嘴閨女開玩笑說。

    “你瞎說!”桂花臉象塊紅布。

     “還愛什麼面子,這裡都是長頭發。

    吉祿哥參軍,你不願意,為的想再生個大小子。

    嫂子,還害羞?” 玉珊話剛落音,女人們都哄笑起來。

     桂花吃不住了,扛起鋤頭就走。

    春玲忙說:“嫂子,别生氣,玉珊和你說笑。

    ” 桂花走着,忿忿地說:“哪有這種胡鬧法,仗着青婦隊員欺負人!” 曹冷元待兒媳婦比女兒還親,兒子對她說句重話,老人都要訓他一頓。

    加上抱上孫女,更舍不得桂花出來下地。

    春玲和大伯争吵了好幾天,今天才算把桂花動員出來。

    不想桂花又和玉珊鬧開氣了。

    春玲很着急,墨黑的大眼睛一轉,佯裝生氣地喝斥玉珊道:“玉珊子!還不趕快賠情,等着幹什麼!”她邊說邊給隊員努嘴使眼色。

     玉珊輕巧地趕到桂花前面,堵着她央求道:“嫂子,你還不知我是尖嘴閨女!呶,小妹這裡有禮啦!”她學着京戲花旦的樣兒,雙手拱在腰下方,身子一躬,道了個萬福。

    這一來,連桂花也被逗得笑起來,不好再走,就勢下台。

    春玲高聲喊道:“好啦,加油幹吧!鋤到地北頭去河裡洗澡呀!” 婦女們同聲響應。

    玉珊叫道:“歡迎青婦隊長唱支歌,慰勞慰勞咱婦女變工隊,好不好?” “好——”聲音來自各方。

     于是,晴空烈日下的田禾上,揚起春玲那高亢甜脆的歌聲—— 男青年哪上戰場,姐妹們哪生産忙,同心協力打老蔣,一滴汗珠一顆子彈,一粒糧米一分力量,…… 青年女子們在河裡洗頭洗臉。

    玉珊和巧兒兩個姑娘起始在一塊捉魚,接着兩人沖突起來,互相向身上潑水。

     春玲洗了幾把臉,走到河邊的樹蔭處坐下歇憩。

    開始她眯眯起那黑靈靈的明媚眼睛看那兩個姑娘玩水,還給她們呐喊助威“加油!加油……”,接着,目光被河邊沙灘上的很多腳印吸引住了。

    她油然想到,這些腳印中,不也有她在幾個月前,在月下送儒春歸隊留下的嗎?其實他們的腳印早就抹掉了,但姑娘的心卻不是沙土,留下的印迹是永遠抹不掉的呀! 儒春走後給春玲也來過一信,她立刻回了信,鼓勵他努力殺敵上進。

    時間又過去兩個月有餘,一直見不到儒春的信息。

    處在這種戰争環境,見封信是難,但經常來信的前方戰士還是有的。

    春玲每逢到區上開會,總要先去收發室問一下。

    父親或其它村幹部從區裡回來,她總是精神貫注地等待他們的手是否向口袋裡摸。

    有時有信,那是她哥哥明強來的……春玲惦念儒春,固然為感情的關系,但最使她擔着心的,是儒春進步快不快,他是不是個好戰士。

     時間越長,春玲就越覺着儒春會進步很快,會變得更好,說不定還能當上戰鬥英雄……她這末想着,計算着儒春參軍後的日子,一天天加,一天天長,她越想越甜,心裡越愛他,越戀他。

    回憶着她和儒春的接觸,感到很有興味……“哈哈哈哈!”突然響起一陣歡笑聲。

     春玲定神一看,是區通信員小王推着車子過河來,玉珊剛才和巧兒隻顧水戰,結果濺了他一身水。

     “對不起,同志!”玉珊邊道歉邊用幹毛巾在人家衣服上擦水。

     小王笑道:“不客氣,伏天的水是寶,衣裳濕點更涼快。

    ”春玲看着小王的信袋,立時起身,剛要叫聲:“有我的信嗎?”卻又怕姑娘們取笑她,就壓了回去。

     婦女們呼喊着上岸鋤地去了,小王朝春玲招呼道:“青婦隊長,正巧碰上你,省我的腿啦!” “有信?”春玲驚喜地叫道,向他奔去。

     “有。

    ”小王應答着,在信袋裡掏着。

     兩人在河灘相遇。

    春玲喜歡得眼睛裡閃着水波,緊盯着小王的手。

    少女兩手伸在胸前,象在等待千金的貴物一樣。

    “不是私信,要收條。

    ”小王遞上信說。

     “哦!”春玲大失所望,接過署着“村長、指導員收”的信,掏出鋼筆寫了收條給小王。

     姑娘拿着信緩慢地走向莊稼地,心裡憂慮地想道:“唉,儒春哪!你把我忘了嗎?我倒想得開,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