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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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要指導員和村長上縣開會兩天的通知之後,曹振德向冷元家裡走去。

     頻繁的支前任務,忙碌的工作,緊張的生産,使曹振德的身體消瘦多了,前天傍晚甚至病倒了。

    了解内情的人知道,曹振德如果病倒躺下,那一定是實在支撐不住,在别人早就要卧床不起地求醫了。

    振德打發明軒去抓了付中藥他吃了,第二天一早勉強起了身,病也就忘了。

    但為此,前天晚上來了出去三天的支前勤務,振德不得不松口讓江水山領着人去了。

    執行重的任務,一般都由主要幹部率領,村長江合年紀大,身體又不好,不能出門;患氣喘病的黨支部宣傳委員、青救會長孫樹經,病輕些時能去幾次,但大多數都由指導員親領人馬出發,尤其是有很重要且緊迫的運輸任務時,曹振德一定親自去完成。

     江水山領人出了差,預計明天回村,春玲支前在外,曹振德和江合又出去開兩天會,村裡隻有青救會長孫樹經和副村長在家,曹振德打算找冷元叮囑幾句話。

     冷元下地未歸,兒媳婦桂花在拾掇做好了的飯。

    “你爹這一陣子身闆好嗎?”振德問桂花道,他把炕上的子抱起來,逗着娃娃笑。

     桂花用胳膊拭一下前額的細汗,歎口氣道:“唉,俺爹咳嗽得比過去厲害多了,飯量也減啦!怕是這幾天夜裡老去查糧庫熬的。

    ” “哦,”振德看着她從鍋裡舀出來的很少見糧米的野菜稀飯,剛要說什麼,聽到咳嗽聲,又忍回去了。

     曹冷元放下鋤頭走進屋,向振德招呼道:“吃過啦,兄弟?” 他接過兒媳婦送上來的手巾,擦着臉上的汗水。

     “吃啦。

    ”振德應道,“怎麼晌歪了才收工?” “哦,我繞到糧庫去看了看。

    ”冷元坐到小凳上。

     振德聽着,看着他皺紋密集的臉,把本想叮囑冷元多加小心糧庫的話不說了,隻是提及道:“我和江合哥上縣開兩天會,水山、玲子和二十幾個年輕點的人都不在村。

    王井魁是死了,咱們沒查着别的人,可是還要往下追查。

    有壞蛋就會幹壞事,哥多留點神!” “錯不了,我是糧秣員,大小也是幹部嘛,嘿嘿!”老人由衷地笑了,笑聲裡充滿了自豪感。

     桂花接過振德懷裡的娃娃。

    冷元起身送到門口,說:“你盡管放心開會,明軒和明生有我關照。

    ” 當天晚上吃飯時,桂花把兩個黃橙橙的玉米粑粑放上飯桌。

    曹冷元立刻問道:“怎麼不摻上菜,這末吃能過幾天?”“爹,你别擔心。

    ”兒媳告慰地笑笑,“糧食又有啦,夠你吃些日子。

    ” “哪來的?”冷元留心地看着她。

     “是你下地的工夫,副村長送來四十多斤“你就收下啦?”冷元生氣了。

     桂花看一眼公公,垂頭低聲道:“俺不要,人家不依,說是指導員——俺叔他們商量的,硬逼着俺留下啦!”她又擡頭提高聲音,“爹,你身子不好,老吃糠咽菜哪裡挺得住?再說咱們是烈屬又是軍屬,俺吉福哥的撫恤糧一粒沒要,救濟幾次咱也都沒收,我看這次留也不算怎麼的。

    ” 冷元沉默了一會,對着燈火抽着煙,氣消了,感慨地說:“唉,嫚子!你想得不對頭。

    你哥為革命豁出命,就該要政府的救濟嗎?不,不能這末想。

    他死,爹是沒在跟前,不過我心裡好象有他留下的一句話,叫咱們想盡法子,多為革命出力氣,這才對得起他。

    你說我身子不好,這沒關系。

    早些年給地主家扛活,餓着肚子也得幹,還受氣挨罵。

    如今比舊社會強多啦!就是吃點苦,那是為咱自個。

    為窮人前程吃苦受罪,心裡情願,渾身舒坦!你……”老人見媳婦臉上顯出自慚的顔色,就煞嘴了。

     冷元疼愛兒媳,可以說是過分了。

    他自己能幹的活,盡量去幹;從來不說一句重話給她聽。

    桂花從小在父母膝下是寵兒,出嫁後又被當成寶貝,性情嬌怯,長得細嫩嫩白生生的。

    為動員婦女下地參加生産,青婦隊長曹春玲瞪大眼睛,第一次向冷元發火了:“大爺!你樣樣工作起帶頭,件件事情都領先,這次怎麼就落後啦?你要把俺嫂嬌慣成面人啦!年輕輕的不參加生産,皮嫩得象豆腐,那有什麼用呀!”“好閨女,饒了你大爺吧!”冷元窘迫地笑笑,“她帶孩子,要喂奶……” “孩子有老太太她們看着,幹一氣活回來喂奶,餓不着孩子!” “嘿嘿,玲子的嘴可夠厲害啦!”冷元無話袒護了,“我放她去就是啦,要不,你好開會鬥争我,打我的頑固腦瓜啦!”“那可不一定,”春玲紅臉上泛出得意的微笑,“誰落後就找誰的麻煩,你是我大爺也不留情!” 冷元的心情也是很自然的,老人窮了一輩子,到了三十歲才娶上親,還是那樣的遭遇……如今兒子剛二十就結婚,又是多出脫的閨女呀!在舊社會,有誰能看上他這窮長工家,誰的閨女肯給曹冷元的兒子當媳婦!即是有人願嫁過來,他又拿什麼給人家吃穿呢!窮人當一輩子光棍漢的命運是不少見的,曹冷元的孩子能不當,就沒有人再當了。

    老人怎麼能不疼愛兒媳婦呵! 冷元和兒媳争着吃了點菜團子。

    他起身說:“你風涼一會就摟着孩子睡吧,不要給我留門子。

    ” “爹,你又去糧庫站崗?” “嗯。

    ” “你不是昨黑夜站了嗎?” “年輕點的都跟你水山哥出民工去啦,我人老,看糧庫還能行;咱也該為公糧多操些心。

    ” “爹,聽說,外村有壞蛋搶公糧,你可要加點小心呀!”桂花擔心地說道。

     “是啊,壞家夥心不正,總想搗咱們的亂!王井魁還不是明擺着的一個?”冷元氣恨地說。

    他從珍藏東西的窗上面的牆窟窿裡找出一把鑰匙,吩咐桂花把副村長送來的救濟糧拿給他。

     “你要做什麼呀,爹!”桂花提過裝着四十多斤糧食的口袋。

     冷元把玉米口袋背上肩,向兒媳溫和地說:“糧食給解放軍留着吧,嫚子!咱家裡吃點差的過得去。

    ”他又把那兩個玉米粑粑拿來揣進懷裡。

     “俺給你拿點鹹菜。

    ”桂花以為他拿着夜裡充饑的。

    “不用,他們家有。

    ” “爹,你要上哪去?” “我去看看明軒、明生。

    兩個孩子在家……” “哥,今晚該你在家看門喂牲口,我去開會啦!”這是明生的聲音。

     走到門口的曹冷元停住了。

     “不行,我不去沒人主持會場!”明軒的聲音很高。

    “還有副團長呀?” “今晚事要緊。

    好兄弟,你留在家吧,明天我留在家。

    ”“明天,你老明天明天的,還有個頭嗎?我不聽,非去不可!” 靜默了一會,明軒又說道:“明生,你是不是害怕啦?哼,兒童團員還迷信哪,怕什麼?” “誰怕來?誰迷信?”明生着急地分辯,“我是想去開會,去工作!” “好,權當是你不怕。

    我問你,是兒童團員不?”“當然是啦!” “受團長管不?” “怎麼不受?我哪次沒幹好工作,你說我聽聽?”“這就好辦。

    現在團長叫你在家看門!” 冷元聽着臉上笑了,叫着孩子的名字走進了門。

    明軒、明生立時迎着叫:“大爺!大爺!” 冷元看着正在刷鍋的明軒,慈愛地問道:“吃飽了嗎?”“吃飽啦,大爺!”明生歡快地回答,扯着老人的衣襟。

    冷元正在掏懷裡的玉米粑粑的手停住了,說:“明生,不要怕看門,跟大爺走吧。

    ” “大爺,你要上哪去?”明軒看着他肩上的口袋。

    “去守糧庫。

    ” “你去吧,大爺,我不害怕,我在家看門喂牲口。

    ”明生懂事地說。

     “牲口不要緊,我給它多放點草在槽裡,一時半時餓不着……”冷元沒說完,明生就叫起來:“好,好!我幫大爺去放哨!”他象個歡蹦的小兔,嗖地跳上炕,找出那顆木頭手榴彈。

     冷元領着明生來到糧庫,把草簾在門台前的平地上鋪好,叫明生坐下。

    他打開庫門上那把牢固的大鐵鎖,推開堅固的大門。

    屋内充滿着濃烈的幹燥糧食的香氣,他不自禁地重重地吸了一口。

    冷元将口袋裡的四十幾斤救濟糧倒進玉米堆裡,又重把門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