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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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稼開始發黃了,在秋天的爽風裡,果實在日趨成熟。

    人們的汗珠沒有白流,玉米歪着大穗子,粒兒突破包殼的束縛,向人們閃耀。

    碩大飽滿的谷穗,把稭稈壓彎,向辛勤的耕耘者晃頭緻意。

    地瓜壟上裂開四迸八開的縫子,自主人歡笑……饑馑過去了,已經空洞的公糧倉庫又打掃幹淨,準備迎接新的“客人”。

     國民黨反動派向山東解放區的進攻仍在延續着,并加緊了深入膠東半島的軍事活動。

    西面的解放區已經在和進犯的敵人磨擦着,最後方的乳山縣一帶也顯得緊張起來。

    各地都在做備戰工作,加緊訓練男女民兵。

    現在男女老少都實行勞武結合,上山下地攜帶着各種各類的武器,随時消滅敵人空投下來的特務,盤查行迹可疑的人。

    支前工作也倍加繁重忙碌,公路上的行人車馬,晝夜不斷頭,槍炮、子彈、公糧、被服……源源不斷浩浩蕩蕩地向西——前方奔流。

    敵人的飛機頻繁地在天空出現,襲擾運輸線,濫炸人群集中的場合。

     這天吃過中午飯,老東山走到大街十字口上時,被明軒叫住:“大爺,過了關再走。

    ” 明生立刻把寫着“時事關”的大木牌子舉起來。

    另兩個兒童團員就提出問題要老東山回答。

     這是兒童團的宣傳隊,屬于時事宣傳活動的一部分。

    每隔一時期,或發生了重大事件,他們在村子各主要街口上設下關卡,通過的行人答不出發問者的問題,得聽兒童團員講一遍才能過關。

    除去“時事關”,還有“識字關”,小學生從大人們在夜校、婦女識字班學過的字中間,點問其中的生字,默寫不出,也得學會才能走過。

     當然,這種事過去老東山是不理睬的,為了免找麻煩,他都從小路走,一半次碰上了,他也是閉着眼睛裝沒看見。

    真被孩子攔急了,他就小辮一撅,一歪脖子:“我不自願!”噔噔噔走過去。

    現在,剪掉小辮的老東山規規矩矩地站住了。

    “第一問,前些天,咱們解放軍消滅多少反動派?”小宣傳員發問了。

     “那可多啦!”老東山肯定地回答。

     “多少?” “數也數不清!” “說主要的,昨晚上你在讀報組裡聽到的。

    ”明軒提醒他。

     “哦,這我可不知道啦。

    ”老東山歉意地說,“昨晚上……” “大爺,你怎麼又落後啦!”明生批評了。

     “不是大爺有意不去,是去送公糧半夜才回家。

    ”老東山解釋道,又關心地問,“快給我說說,咱解放大軍又打多少大勝仗?” “八月十二日,在蘇北鹽城殲敵一個師。

    ”一個孩子講道。

    “晉冀魯豫前線部隊渡過黃河,到了魯西南,二十天内,殲敵九個半旅,五萬六千多人。

    ”另一個孩子接上說。

    “全國反攻開始了!”明生高聲喊道。

     “記住了嗎?” 老東山連連點頭:“記心裡啦!好啊!” “第二問,美國政府駐南京大使司徒雷登,又講了些什麼壞話?” “那還不是放臭屁,什麼話壞講什麼,幫助老蔣打内戰呗!”老東山氣憤地說。

     “對,這個答得不錯。

    那美國想裝和事佬,哄咱們解放區的軍民,叫咱們不動武,老老實實等着國民黨反動派來殺頭。

    毛主席可看清啦,不聽美國佬那一套,領導咱們堅決打反動派!”明軒說,他在做總結了,“大爺,咱們是天天打勝仗,也開始反攻了!不過反動派還挺有勢力,不要命地向咱進攻。

    他們用十幾萬重兵,想占領咱們膠東解放區,咱們還要努力支前,準備迎擊來犯的敵人,解放全中國!” “對!孩子!你大爺一準使力氣!”老東山用力地回答,走出兩步,又轉回來。

     “大爺,你過關啦,走吧!”明生宣布道。

     “好,孩子。

    我問問你們,見你春玲姐沒有?”老東山問道。

     “大爺,俺姐在學校院子裡。

    ”明軒回答,“水山哥在訓練民兵!” “立正!”全副武裝的江水山,威嚴地喊道,“不要動,站穩!” 民兵的隊伍,成三行排列在學校大院裡。

    這其中有三十幾個女青年,二十幾個男人——大部是三十歲以上的。

    男的都有大槍、土槍;婦女全扛着紅纓槍、修光滑的棍棒;少數人腰裡插着手榴彈——其中多數又是和明生的木制教練彈是弟兄。

     過午的熾烈陽光,曬得人人滿臉淌汗,胸前脊後的衣衫都浸透了。

    他們之中沒有一個戴草帽的。

     江水山下達立正口令後,走到隊前去糾正姿勢。

    婦救會長曹春玲和青婦隊長王彩雲站在女隊的排頭。

     “你動什麼?”江水山看看隊裡的玉珊。

     玉珊擦眼睛的手忙放下來,說:“報告隊長!我的眉毛少,擋不住汗,流眼裡去啦!” “流心裡去也不能動!”民兵隊長嚴厲地回答。

    “是!”玉珊規矩地應道,偷偷伸了下舌頭。

     “嗳喲,媽呀!蜂子,蜂子!”淑娴驚恐地叫起來,兩手亂撲飛近臉上的一隻馬蜂。

     其他幾位姑娘都趕上前幫她的忙,撲打蜂子。

     “不準動!”江水山的聲音是那樣響,把姑娘們都吓了一大跳,立即愣住了。

     “隊長,蜂子蜇人可挺痛的!”春玲給女伴們講情了,“把它趕開吧?” “子彈打人更痛!軍紀如鐵,口令無情!誰再不聽,立即開除!”民兵隊長聲色俱厲。

     淑娴咬着牙,想:“又惹他上火了,真倒黴!我真想哭——不,不能流淚,别光想着自己。

    他的話對,該硬性點——好,蜇就蜇吧!” 開步走了,馬蜂還圍着淑娴轉,她不理它,隻顧扛着戳槍向前邁步。

    陡然,她脖子一縮,那裡被蜂子蜇了一下。

    她閉緊嘴忍着痛,沒有叫出聲。

     初上操場的青年女子們,事情就是多,終于把民兵隊長惹火了。

     隊伍開步走了兩圈,走在玉珊旁邊的巧兒用手扯了一下玉珊的衣角,吃吃笑着向大門口撅嘴。

    玉珊看時,是老東山站在大門口。

    老頭子的草帽在手裡拿着,他那個留了五十多年的小辮子的頭,現在剃得又白又光滑,在陽光底下映出锽亮锽亮的光芒。

     兩個姑娘開始用力壓抑笑聲,接着忍不住,爆發出哔然大笑,抱着肚子彎下了腰。

     這一來,隊伍給搞亂了,人們望着老東山的頭大聲發笑。

    春玲用力忍住笑,不安地望着江水山。

    她正要招呼大家一聲,隻見民兵隊長把胳膊一甩,憤怒地喊道:“解散!青婦隊全部回家,回家!男民兵向這面來。

    ” 婦女們這才醒悟:出亂子了!都愣着,驚恐地看着民兵隊長。

     “完啦!把隊長惹火啦!”春玲搖看頭,無可奈何地說。

    “我向他賠禮去。

    ”尖嘴閨女又要學京戲花旦道萬福了。

    “他可不是桂花,聽你這一套。

    ”春玲想起鋤玉米時玉珊對桂花的情景。

     “那怎麼辦?婦救會長!快想想法子呀!”巧兒急得要哭了。

    其餘的姑娘也都圍上春玲,要她出主意。

     春玲闆起面孔說:“誰叫咱們不争氣來?還想要求參軍上前方,連當民兵都幹不好!咱們就這樣給婦女丢人?”“再不敢啦,不笑啦!”姑娘們一齊下保證。

     春玲看着領民兵在那裡操練的江水山,立時向婦女們喊道:“快站隊,快!” 婦女們迅速地排好隊形。

    春玲下着口令,齊步走到江水山面前立定。

    春玲向江水山報告道:“民兵隊長!全體女民兵,請示命令!” 水山瞪了她們一眼,粗聲說:“解散!” “體息多長時間?”春玲故意裝做不懂他的意思。

    “回家!”水山揮着手。

     “下次什麼時候集合?”春玲又裝糊塗。

     “還集合什麼!” “操練呀!”淑娴手摸着被蜂子蜇痛的脖頸,大聲回答。

    “哼!”水山氣忿忿地說,“我看拉倒吧!” “隊長,你再不答應,俺們要哭給你看啦!”尖嘴閨女自以為神通廣大,做出可憐相,想打動民兵隊長的心。

    江水山揚揚手:“哭去吧,你們哭出的淚水,能把反動派淹死。

    ” 婦女們又要講話,被春玲的手勢壓下去。

    她突然變得高昂起來,大聲說:“民兵隊長!我們全體女民兵向你們男同志挑戰,十天過去,哪樣趕不上你們,我們甘拜下風,自動解散!”她轉向她的部屬:“怎麼樣,大家敢不敢?”“敢!”響亮而清脆的回答聲。

     “舉手!”婦救會長喝令。

     刷地一下,婦女們的手臂齊戳戳地擎出頭上。

     “嗯!”江水山的眼睛瞪大了,臉上浮出滿意的神色,接着命令道:“解散!” “啊!還是要我們回家……”女民兵們叫起來。

     水山的大手擺了幾擺,和藹地笑着說:“休息一會。

    ”民兵們歡樂地散開了。

     “水山哥,俺淑娴姐叫蜂子蜇着啦!”春玲頑皮地笑着叫道。

     “哦,她不叫喚,真進步了!”水山來到淑娴跟前,關切地問,“痛嗎?蜇哪裡啦?我看看。

    ” “不痛。

    ”淑娴的手不自主地又放到脖頸後面。

    水山看着她脖子後發紅的一塊,伸出手來說:“來,我幫你把毒擠出來就好啦!” 淑娴羞得全身烘熱,面色通紅,順從地老老實實地讓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