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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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少吃缺勞動力的極其困難的情況下,山河村和臨近各村一樣,戰勝了重重的困難,沒使春地荒蕪一分,全部搶種上了;同時完成了繁重的支前任務。

    人們挺着腰杆,肚子裡塞滿野菜、樹葉,一面苦幹着,一面焦急地注視麥子的成長。

    終于,麥子在千百雙焦急期待的目光下成熟了。

    但是,這一帶種的麥子不多。

    一來是土地少,麥子的産量低,不夠吃;二來土質大都較薄,沙土山地占的比重很大,不宜種麥子。

    可是畢竟有了糧食,有了依靠。

    人們掩飾不住内心的欣喜,可以吃頓面食,換換吃了一春野菜的胃口了。

    有的人家在麥子還沒全熟的時候,已經開始割着吃了。

    在這種情況下,完成征收公糧的任務,沉重地壓在負責幹部頭上。

     山河村在麥收前夕開了一次行政幹部會。

    會一開始,民兵隊長江水山就嚴重警告大家說:“不能再遲延,再不加以控制,趕到收割的時候,好多人家就要吃掉一半!你們看看,這幾天上山找野菜的人不是少了嗎?江任保那二流子懶漢的麥子,都快吃完了。

    我提議,政府派出民兵、青婦隊守山,不熟的麥子不準割!” 自丈夫走後很少參加會議的婦救會長孫俊英,這次也來了。

    她過去開會都是察顔觀色講順風話,現在卻一反常态,時常和江水山頂撞了。

    她激烈地反對道:“我不同意這末做!這是強迫命令,犯法!” “在緊急情況下,動點強迫命令也應當。

    ”水山抓住了他腰間的手槍柄。

     “我同意這末做。

    ”青救會長孫樹經說。

    他雖然二十幾歲,身體卻很孱弱,患着氣喘病。

    “不去守着麥地不行。

    昨天我碰到馮寡婦到田裡割麥子,勸說幾句,她反倒罵我‘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象她這樣家裡并不缺吃,存心想吃好的,吃了再要救濟,非管一下不可!” “可别說我保守,”村長江合笑笑,把過去經常挨批評的帽子先端出來,“民兵隊長的用心是好的,可惜行不通。

    現時還是私有制,咱們管的範圍不能過寬;不然工作幹不好,還招惹人家反對。

    ” 春玲聽着大家争論,一時插不上嘴。

    按她的心情,真贊成江水山的意見,可是又想到這是強迫,就修訂了她的意見,說:“民兵隊長的意見我同意一大半,不過有一點小意見。

    這任務單交給我們青婦隊做。

    我們沒槍沒刀,見有人割麥子,就動員說服他不割。

    不知對不對?” 幾個幹部都說這法子使得。

    江合也點了頭。

     “這也是強迫!”孫俊英仍然反對,“私有制,有自由!”曹振德把剛要開口的江水山壓下去,說:“水山的意見是對的,隻是辦法過火。

    可是咱們也不能不積極行動,知道私有制有毛病,為什麼不想法克服呢?知道這種自由有壞處,為什麼不防備呢?青婦隊長的意見是個辦法,但不是主要的法子。

    我的意見是,各個團體立即行動,積極分子、幹部帶頭,進行宣傳,說服群衆,講清道理。

    咱們該看清楚,大多數群衆會通的,象江任保和馮桂珍①那樣的不過是幾個人。

    大夥看呢?” 幹部們的意見統一了,都同意指導員的做法。

    在收公糧的方法上也有争論,江合主張在場上趕打趕收;振德不同意這種做法,批評他這是不相信群衆;孫俊英提出要求上級答應少交點公糧,立時遭到所有幹部的反對……麥場剛打完,天就斷斷續續下開了牛毛細雨。

    割麥種豆,真是天順人心,正好是種豆雨。

    趁雨天,山河村一連召開了黨員和各個團體的會議,收交公糧的工作,正在抓緊時機進行…… 春玲看了看囤子底,掂了掂口袋,又把囤子裡的麥子往口袋裡裝了一瓢。

    她再伸瓢,噼啪幾聲響,幹瓢兒挖到柳條編起的囤子底上了。

     站在旁邊撐着口袋的明生說:“姐,都交了咱不吃嗎?” “怎麼都交啦?”春玲指着囤子道:“裡面還有呀!” “隻剩下一星點,不留種啦?”明生有些不痛快。

    “有,”春玲安慰小弟,“除去留種的,還有好幾斤,保你過年吃上餃子。

    ” “那過八月十五呢,我過到十歲的生日呢,不吃面條啦?”明生渴望地看着姐姐的臉。

     春玲沉吟着說:“吃呀!沒有麥面也一樣吃面條,姐用好地瓜面給你擀,使上兩個雞蛋,用點蝦米,可好吃啦!”明生點點頭,興奮地說:“姐,你還要給我做面聖雞,媽每逢我過生日都做……” 春玲身子一震,心坎發熱地想:“媽,還忘記媽啦!要留點麥子給媽過周年啊!”她拿起瓢,從口袋裡小心地挖出三斤左右的麥子。

     明生急忙說:“不用麥面做聖雞,也用地瓜面吧!留着好吃的送前線,解放軍吃了有勁打反動派!” 春玲猶豫着,不知該不該把麥子留下。

    忽聽父親的聲音:“玲子,怎麼還沒裝好送去?” 春玲望着走來的父親和明軒,說:“就走,就走。

    ”她正要把瓢裡的麥子向囤裡倒,父親問道:“怎麼又往回放啦?” “留一點過個年節……”女兒話未完,就被父親打斷:“不吃好的一樣過節,以後有吃的日子。

    留夠種子就行啦!快送吧,趁這會雨停了。

    ”振德說完,出門去了。

    春玲決斷地把麥子倒進口袋,吩咐兩個弟弟道:“你們倆擡那鐵桶裡的。

    ” 明軒說:“不用擡,分兩下盛,我挑着。

    ” “我在後面看着,别叫碰倒撒啦!”明生接上道。

    “好,”春玲扛起口袋,“那我先頭走。

    ” “我們後面就到!”明軒、明生齊聲回答。

     糧站在村東南頭靠山根的高台子上,原先是地主蔣子金的糧庫,房子高大寬敞,地基甚高,裡面很幹燥。

     春玲來到時,許多人在屋裡等着交公糧。

    村長江合在指揮着。

    原來的糧秣員參了軍,新當選的曹冷元老人在掌秤。

    新子和玉珊負責把稱過的糧食倒進裡面庫房裡。

    教員孫若西在沒精打采地打算盤記賬。

    他心裡卻在為上級決定所有教員麥假期間留村幫助工作而窩火。

    孫若西見到春玲後,臉上立刻堆着笑,站起身說:“青婦隊長來啦!”又轉向旁人說:“她工作忙,讓她先交。

    ” 春玲看也沒看他,回答道:“不用,挨次序來。

    ” 孫若西搭讪着笑笑,又坐下埋頭記他的賬。

    孫若西對春玲早失追求之心,暗地裡恨她罵她,躲着不見她。

    但表面上仍裝着沒事,滿不在乎。

    剛才他讨個沒趣,心裡又在發恨:“倔閨女!沒有什麼可擺的,象個冰棍子一樣……他忽然聽到柔和的女子聲,“大爺,俺儒修哥叫啦,該咱交啦!” 孫若西一看,是表妹淑娴,眼睛立時亮了。

    自從挨了春玲的巴掌,孫若西就注意到淑娴了。

    原來在他眼裡淑娴簡直沒法和春玲相比,難看得沒法說,現在卻又覺得淑娴也是很美的了。

    她那豐滿勻稱的身體,象柳條一樣的軟,比春玲直棒棒的體格強多了;那胖圓的臉蛋,黑亮的不大的眼睛,就連眼窩下幾點小雀斑,都對孫若西産生了巨大的誘惑力,使他心醉。

    原來孫若西常罵姨父老東山,一層為激起春玲對儒春的反感,二層因為他每逢輪到老東山家管教員的飯①,招待得不滿意,吃得比一般人家差。

    如今孫若西卻變了态度,時常進出姨家的門…… 孫若西見淑娴領着老東山挑着糧食走上來,趕上前招呼:“表妹,姨父!我來,我來。

    ”他沒去接老東山的重擔,卻接過淑娴的半口袋麥子。

     淑娴有些吃驚孫若西這種親近表示,迷惑地看了他一眼。

    江任保空手跟在老東山擔子後面。

    趁人群擁擠的當兒,任保飛快地把老東山擔子後面那頭——大水桶上的一個小簍子提下來。

    擔子立時失去平衡,前頭落地。

    老東山就勢放下來。

    他誰也不看一眼,把麥子倒進過秤的大木鬥裡後,聚精會神地瞪大眼睛,緊盯着掌秤的糧秣員曹冷元的手。

    “任保,你來做什麼?”有人問道。

     “交公糧呀!”任保嘻皮笑臉地說。

     “你是來領公糧吧?”玉珊瞪他一眼,“解放以來你交過幾粒公糧?真是個吃公糧的大耗子!” “嘿嘿,尖嘴閨女,你壓迫不着我!上級的政策,有力出力,有錢出錢,我是無産階級分子,就出力來幫助工作。

    ”任保涎着臉皮,剛要湊上前,忽聽老東山象雷一樣的吼聲:“啊!還差四斤多?我在家明明稱得一兩也不差,秤杆平平的,怎麼會少啦!” 任保一聽,伸了下舌頭,提着簍子溜了。

     “老兄弟,”冷元和氣地指着秤說,“明白擺着,你自己看看嘛。

    ” 老東山搖搖頭,一口咬定:“不用看,我心裡有數!我家的秤老輩用的,十四兩頂新稱一斤①,錯不了!”新子眨着眼生氣地說:“我說東山大叔,你講不講理?村公所的秤怎麼會錯!再說也不光你一家,全村都用的。

    ”人們都向老東山開火,說他沒理。

     老東山仍是不服氣。

    實際上,不能說老頭子無理取鬧,不過他的悲劇還是自己找的。

    文章出在任保那個簍子上。

     老東山每次交公糧都在家裡稱得半兩不多一兩不少,這次也如此。

    他先吩咐大兒子儒修挑着一擔去了,又打發侄女淑娴背上半口袋,他自己用水桶挑着麥子壓後跟來。

    老東山一出門,任保夫妻就跟上了。

    任保和老東山并肩談起了話,兩人争得一句高一句低的,很是熱火。

    平常老東山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