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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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蹄兒亂竄,眼睛流着渾淚,嗷嗷地直叫“媽媽”。

     先後趕來的人們都在牛身旁忙亂着,想盡一切辦法去解除牲畜的痛苦和厄運。

     牛,一條條絕命了,不到半個時辰已死去十多頭!全村三十多條的牛群①在逐漸減少。

     人們身上象着了火,雖然落着細雨,陰氣逼人,他們身上卻冒着汗。

    有的人沖到牛倌耿老漢跟前,憤怒地吼道:“你他媽的怎麼鬧的啊!怎麼把牛放死啦?” “你這個混帳的老頭子!天一晴就要種豆,正趕這節骨眼上,你這不是要俺們的命嗎!” “耽誤了生産,你的罪名多大!” 激烈的怒責聲,把耿老漢吓懵了。

    他抱着一隻花牛犢,眼淚直流,一句話也說不出。

     曹冷元自己并沒有牛,但比誰都來得早,在牛群裡逐個地察看。

    他向大家說:“大夥先别吵吵,别難為老漢。

    ”“老哥,你放過牛,是行家!你看牛到底是怎麼啦?”有人問道。

    冷元有把握地說:“照我看,牛是中毒。

    ” “中毒?!”人們大吃一驚。

     “是中毒。

    ”冷元說,“躺下的牛,嘴裡冒白沫,嘴唇子都燒起了泡,不是吃了毒藥是什麼?” 耿老漢大哭大叫:“冷元老弟,我老漢平常沒和你過不去,你這是要我的老命!” 人們齊聲叱喝—— “放屁!對壞蛋,不講情面!” “正趕上缺勞力,你這老東西下此毒手!” “牛死在他手裡,别人誰能放毒?” “别說啦,把他送到政府去!” “媽啊!媽啊!”傳來一陣粗啞的哭叫聲,隻見老東山哭喊着發瘋般地向耿老漢撲來。

    老東山聽說牛死了,沖到牛場後,一直和自己的大黑牛躺在一起,抱着牛,在沙灘裡打滾。

    牛斷氣了,他哭天搶地,直取耿老漢,動手要打;但被人們攔住。

    他嘶叫道:“你這老東西!賠我的牛,賠我的牛!我和你拼命,拼老命!”他掙紮着向前沖,“上政府!要人民政府懲治你!” “不要吵!看,指導員他們來啦!”有人叫道。

    曹振德和江水山、江合急跑着趕到。

     人們七嘴八舌向他們報告了情況。

     “指導員,振德兄弟!我可沒幹黑心眼的事啊!”耿老漢拉着振德的胳膊,哭着說,“我放了一輩子牛,壓根也沒象八路軍來了有人看得起,有吃有穿。

    我報恩無能,怎麼會使壞心啊!” “老哥,放寬心!”振德安慰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政府有眼睛。

    ” “我信咱人民政府……”耿老漢話沒完,老東山怒吼道:“你敢起咒?” 耿老漢指天盟誓:“我要黑良心,天打五雷轟!” 振德向大家喊道:“不要停着,趕快想法子救牲口。

    ”冷元應上道:“用稀糞灌。

    ” 人們急趕回村,從茅廁裡挑來糞便,用水攪起稀糞湯,想盡辦法向牛嘴裡灌。

    牛吞下糞水,胃腸發作,把吃過的東西都嘔了出來。

     經過大半下午的努力,挽救出十幾頭牛的生命,其它将近二十頭牛,喪失了! 曹振德幾個人,跟着耿老漢順着今天放牛的路線勘察了一遍。

    他們在牛群每天必到的牧牛山的一片新嫩的草上,發現了灑在草上的白面。

    曹冷元抓了個蝈蝈,叫它吃下帶白面的草芽,它一會就死了。

    人們明白,灑在草上的是用面粉摻着的毒藥——土信。

     “媽的,敵人搗的鬼!”江水山氣忿地叫道。

     耿老漢又驚吓起來:“民兵隊長!我可有良心。

    ”“你有良心,還有沒有良心的!”江水山怒目豎起,抓着手槍柄對指導員和村長說:“錯不了,是反動派!馬上把那幾家地主押起來!” “水山,你又冒失啦!”江合急忙阻攔,指着綠茵茵的廣闊的山野說,“牧牛山這末大,多少個村子的牛群都來,也沒固定場合,你怎麼敢斷定就是咱村的人使的壞?有的村子的情況比咱村複雜,也許是别村出的壞蛋幹的。

    再說,咱村真有人想毒牛,為麼不在西河停牛場上放毒,跑到這末老遠的山上來幹?我看還是報告給上級處理吧。

    指導員,你看呢?”曹振德的臉一直緊繃着。

    這時他沉思道:“江合哥,先不要把事情看死。

    敵人不都傻,他們破壞時,也會先想好叫咱們查不出來的手段。

    不管是哪個村的壞蛋幹的,說明敵人沒有睡覺。

    也好,打咱們一巴掌,叫咱們清醒起來。

    沒證據不能抓人。

    把事情報告給上級。

    咱們本村也要調查。

    ”“雨下得這末甘貴,看樣子明天放晴就得種豆,這可是難處啊!”曹冷元看着天,難過地歎道。

     “沒關系,老哥!反動派怎麼破壞,也擋不住人民向前走,隻不過多受些難處罷了!”振德望着在蒙蒙煙雨中的山下的廣大田地,信心十足地說道。

     接着,幾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叫江合去區裡報告案情;同時立刻派人通知附近各村,防止牛中毒;還叫耿老漢在牧牛山上守候一個時間,不要使其它村的牛群再吃了這片有毒藥的草。

     細雨不斷頭地落下來,松樹針、桲蘿葉、山草發出簌簌的響聲。

    天空灰糊糊的,西邊半個天亮一些,雲層在逐漸地裂成塊塊。

    水氣濃重的霧網,順着山脊,從高處向下遊蕩——這是要起風的征候,一起風,天就要晴了。

     曹振德下了西山,順着河邊的一道山梁上的碎石小路,步履艱難地走着。

    由于聽到牛群出事,他顧不得戴草帽或披上塊麻袋皮就跑了出來。

    此時此際,他衣衫全淋透了,渾身上下,前後左右,裡裡外外,沒有一點幹地方,連那雙打着補釘的豬皮鞋子也灌滿了雨水,一走一噗哧,腳象插進蟹窩裡一樣了。

    雨水将他的發茬淋得緊貼頭皮,水流淌到臉上,那久未刮過的亂糟糟的胡茬茬挂着成串的水珠兒。

    振德那因為長期熬夜老是發紅的眼睛,現在又浸進雨水,倍加澀痛,他時刻要用手背去揉搓一下。

     中國共産黨山河村支部委員會書記曹振德,從抗日戰争中期挑起負責一個村的工作的擔子開始,就一直感到這副擔子的沉重。

    有時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工作之後,覺得輕快一些了,想舒口氣了,猛然,卻又會因對突然來臨的新事情沒有足夠的準備而感到受不住,被壓得夠戗。

    曹振德不隻一次地嘗過這種味道。

    所以,他無論在怎樣順利和勝利的時刻,都自然地留有餘地,以備應付新的形勢,不緻為想不到的事件的來臨而慌亂失措,束手無策。

     今天,發現了敵人的破壞活動,黨支部書記沒有感到驚異,不過心裡也禁不住說:“敵人可真無孔不入呵!”幾年來,山河村沒有發生過暗藏敵人的破壞活動,群衆和幹部也很樂觀,正象村長江合剛才說的,山河村的情況不象有的村那樣複雜,地主少,富農有限,僞屬隻有一家。

     “毒牛,有沒有可能是本村的人使的壞呢?”曹振德在心裡問自己。

    指導員他細細地數了數全村每戶人家的社會、政治情況,除去烈軍工屬和貧雇農、黨員、基本群衆之外,有五家富農,三家地主。

    他又進一步探索,地主蔣子金父子早送縣制裁,判了刑;剩下的蔣殿人和另一家地主,是重點。

    蔣殿人在上次土改複查中,肯定是将财物打了埋伏,也就是進行了抵抗,又極狡猾多詐,早在防備之列。

    富農中間有一戶僞屬,即老東山的妹子,她兒子王井魁抗戰時當漢奸,迄今下落不明;不過家裡隻一個老太婆,看平時表現,不會幹什麼反動的事情。

     最後,曹振德的結論是:别看這總共一百二十四戶人家的小村莊,家與戶,門窗相對,壁牆毗連,不是近親就是近鄰;然而,革命勢力和反動勢力的戰争正在激烈殘酷地進行,生死存亡的階級鬥争在日益深刻化,比抗日戰争時期錯綜複雜得多了。

    這場中國人民與反動派進行的最大最激烈的你死我活的革命戰争,把各個階級、各個階層、形形色色的各種各樣的人,都卷了進來。

    戰争,沖擊着每個角落,每個人的生活。

    這中間,有的人會變壞或壞上加壞,而更多的人是要變好或更加好;然而,最可怕的是少數壞人夾在多數好人堆裡,不易甄别,難以挑剔出來。

    毒牛的罪行,不能肯定說不是本村的壞人幹的,振德要通過這次事件,在黨内和黨外,對大家進行教育,加強敵情觀念,提高革命警惕性。

    “回村先開支委會。

    ”黨支書走下山崗時,這樣決定着。

    回村的路上,曹振德在一塊拔去麥子的田邊上站下來,蹲下身,抓起一把土,看了看,心裡說:“牲口,莊稼人的半條命!老東山哭鬧得那末兇,多少人都落淚……”他的眉頭緊蹙,望了望天,丢掉濕土,兩手拍打着站起來。

     “冷元哥說得對,雨下得不大,看樣子天要放晴。

    天一晴,就得趕快搶着種豆,誤了時節就種不下去啦!”振德腦子裡又盤算道,“一下子折了這末多條牛,怎麼辦?得快尋法子啊!”曹振德邊走邊苦苦地搜索着解決畜力不足的辦法。

    突然,呼噜嘩啦一陣響,他隻覺得腳下晃搖,站立不住,急忙向後退去。

    原來,是指導員的精神太專注,眼睛又不好使,加上有霧氣,他不知不覺地走進西河的水流裡了。

     曹振德沒脫鞋挽褲腿——其實他早已水淋淋的了——邁開有力的步伐,涉過了激流。

    當走到山河村村頭堤上的時候,雨後搶種豆子的辦法也想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