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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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人聲喧嚷,幾個孩子、女人聞聲趕來了。

    老婆打男人,真是天下少見。

    任保惱羞成怒,叫罵着喊道:“你這臊娘們!我剛才打得輕了嗎?我再給你兩下。

    ”他又沖上前。

     任保媳婦溜下炕,也不管眼前有人,裸露着懷,沖任保罵道,“你媽怎麼養你這末個種子!受你那臊狐狸的挑唆,來家沒事找事!今兒要打就打到底,俺管你個夠!” 任保見女人真來了,吓得跑到院子裡,眼睛随時向後路瞅,身子卻一跳離地半尺高,威風凜凜地向老婆咆哮:“你他媽的敢出來,今天就叫你見閻王!” “好小子别草雞,你在那等着。

    ”任保媳婦哭罵着向院子沖來。

     瞧熱鬧的人來得多了,都忍住笑,沒有去勸解的,想看看任保這孬種怎樣挨老婆的打。

    有的還噓噓幾聲,添油助火。

     任保見老婆趕出來,吓得轉身向外跑,不料被一個青年一把拉住,“好心”地說:“别出去,上街人家笑話。

    ”另一個接上道:“要打照腚上打,腚上肉厚,傷不着骨頭。

    ”嬰兒在屋裡哭,兩個女人趕進屋裡照顧去了。

     任保被媳婦抓住,他隻顧兩手抱頭。

    媳婦揪着他的衣領,随手按倒,兩腿把他的脖子夾住,掄拳照任保脊梁上亂砸。

    看熱鬧的人見打得厲害了,有人上前勸道:“住手吧!夫妻打仗,出出氣就行啦!” “死東西!老尋事,今兒給他點記性!”任保媳婦仍不住手地打。

     任保身上真痛,但在衆人眼前不好意思向老婆求饒;可是要硬下去,挨的拳頭更多,就來了個不說話。

    “他嫂子,住手吧,打得不輕啦!打壞了還得你伺候。

    ”又一個講情的。

     “不行!他不吐口,俺就打!說,敢不敢啦?”任保媳婦邊打邊問。

     這時有位從門口過路的外村老漢,聽院裡鬧哄哄的,探頭一看,見那高大敞懷的女人,正悶頭打腿下一個身材矮小的人,打着還問“敢不敢啦。

    ”他急忙搶進門,向任保媳婦勸道:“嗳呀,孩他媽!你可不好往死裡打,管孩子,教訓兩下就行啦。

    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何必上這末大的火,快消消氣吧!”他又對挨打的任保說:“你這孩子,胡鬧時就忘媽啦!快向媽求個情,說下次再不敢啦!快呀!” 人們的哄笑聲,蓋過了他的話。

    任保媳婦這才不好意思地住了手。

    過路老漢生氣地向人們嚷道:“你們是些麼街坊鄰居?看着孩子挨打也不拉一下。

    ” 人們笑得更厲害了。

    任保心裡暗罵“老混蛋”,可是為此自己不挨打了,還要感謝他。

    任保怕外村人知道其中真相,索性趴在地上臉朝下,躺着不起來。

     這老漢可真夠熱心的,他又正色地教訓一句才走開:“還躺着做麼?聽,你小兄弟在屋裡哭啦,快給媽哄孩子去。

    ” 任保的老婆和丈夫一樣,也非常地能偷東西,靠近他們住的人家,門窗随時要關嚴,否則不是丢了雞蛋、油鹽,那糧米、蔬菜一定會少些。

    直到解放以後,他們偷的毛病才慢慢有了些改變,但都沒有去根。

     村人說任保懶有懶福,娶個老婆和雇個長工一樣能幹活。

    自從媳婦過門後,他家男女的作用就颠倒過來,其實,無論是家裡家外的活計,都是任保媳婦一人擔當的。

    有年刨地瓜,任保一時高興下地了。

    他老婆因事沒去。

    任保幹活每次都是天不晌就回家,這次到吃午飯時刻卻還不見影子。

    媳婦尋思許是他來了興頭忘吃飯了,何不送給他吃,也省得來回跑,誤工夫。

     任保媳婦拿着飯到田裡一看,镢頭和扁擔放在地頭,地瓜一棵未刨,連人也不見了。

    任保媳婦在地裡到處找也沒尋見。

    她來到地南頭柴草堆前,忽聽鼾聲如雷,跑過去一看,任保正四仰八叉躺在草堆上,鋪着麻袋,舒舒服服地睡大覺。

    他身邊有一大堆燒過的花生皮,還有一些好花生。

    媳婦心裡明白,他們這裡沒種花生,這是扒的隔壁鄰居老東山地裡的。

    她本來生氣他沒幹活,可是一想他吃了花生省下飯,也合得來,活她自己能幹。

     晚上要回家之前,任保在草堆頂上望着風,媳婦到挨邊的老東山地裡扒了一大簍大地瓜。

    動身時,任保打着懶洋洋的哈欠對媳婦說:“你就挑一筐地瓜吧。

    ” “一筐怎麼挑,你和我倆擡?” “我真累壞啦,腿痛。

    ”任保無精打采地說,“那頭我坐裡面吧。

    ”媳婦罵道:“死鬼,你就不怕人笑話……”她扯起麻袋,“你要不怕憋得慌……” 任保的東牆鄰居老東山,真吃夠這夫妻兩個的苦頭了,為少蛋丢鹽之類的事,不知和任保夫妻吵過多少次,吵過多少年了。

    老東山明明知道東西是他們偷去的,可就是沒有一次拿着人家的真憑實據。

    有一次老東山丢了個花碗,他偵探了好幾天,趁任保人不在家,進去找了出來,心想這次可拿着證據了。

    他拿着花碗剛出門,院裡遇上任保回來,反倒咬定老東山偷他的碗,兩人互相吵叫,接着奪碗,把個花碗跌碎成兩半,一人手裡搶着一塊……老東山聲嚷過幾次:不是因為當初蓋房子看風水,院門規定沖着西面牧牛山頂,他早把門改向東開了。

     這天黃昏,老東山正在打谷場上檢查草垛有人動過沒有,忽見任保媳婦從西河過來。

    他已養成注意他們行蹤的習慣了,可是這老頭子沒有成功的遭數。

    就說今天吧,眼睜睜地看着任保媳婦挑着從他地裡偷來的地瓜,他也認不出來啊,更不用說任保飽餐過他的花生了。

     老東山忽然警惕起來,眼睛瞪大了。

    他注意到任保媳婦擔子後面那頭麻袋裡裝的東西,鼓鼓囊囊的不象是莊稼。

    他的心一動,仔細觀察,又發現這麻袋動了一下,老東山心裡斷定道:“老婆精,一準又偷了什麼大東西!是隻羊?也許是牛犢。

    ”他忖度着,佯裝回家,卻緊跟着她。

     老東山非常謹慎地蹑手蹑腳挨近任保的門框,心撲撲地跳動。

    他的眼睛象盯着一顆随時都可能爆發的炸彈,緊張慌亂地大睜着。

    當任保媳婦放下擔子,麻袋裡的東西蹬彈了幾下,呼噜了幾聲,老東山的心都快要沖出口腔,肯定地判斷:“是口豬,肥豬!這娘們,有力氣!這次可叫我當面抓住了。

    ”他的呼吸停住了,眼睛緊盯着任保媳婦解麻袋的手,脫口要喊:“好哇!我叫你偷……”可是——他突然頓住,一時驚呆了。

     任保那滿布麻疤的小腦袋搖搖晃晃地從麻袋口鑽出來,打着噴嚏,翻轉着睡眼。

     老東山不由地啊了一聲,急忙掉頭溜了。

     解放以後,幹部對江任保經常進行教育,要他們夫妻改掉毛病,好好參加生産。

    去年又分給他幾畝地,一頭毛驢。

    任保也改了些,不偷大東西了。

    無奈他壞根種得深,懶毛病改不掉,和老婆兩個還是手腳不老實。

    去年分的那頭毛驢,養了兩個月他就違背了向指導員許下的諾言,賣掉吃喝了。

    任保好幾次想賣掉分得的土地,但由于曹振德的勸阻沒賣成。

     村裡人都知道江任保的為人,摸清了他的底細,誰也不愛答理他。

    現在他在學校教室裡把曹冷元惹上了火,老人為他不聽好話,糟蹋勝利果實而激怒了,要動手打他……江任保見曹冷元這個平常那末老實的老漢動了肝火,急忙退到門口,準備逃跑;又見幾個人拉住冷元,自己不會挨揍了,就理直氣壯地喊道:“冷元老頭!你想犯法?依仗是軍屬欺壓我無産階級分子?好,我找幹部評理去!”任保轉身剛邁門檻,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一看,立時縮了回去。

     江水山跨進屋,看着冷元氣得臉色發青,就關心地問:“大爺,你生誰的氣?” 冷元眼睛發直地盯着任保,沒有回答。

     那高個中年人說:“任保這東西,在這兒胡鬧!” “你要做什麼,江任保!”江水山聲色俱厲地喝道。

     在所有的村幹部中,任保最畏懼民兵隊長江水山了。

    這位複員軍人對他一點不講客氣,不給他好氣,不聽他胡纏。

    任保瞅着江水山,膽怯地說:“沒麼,沒麼。

    ”他又笑臉向冷元道:“大叔,别生氣,侄兒……” “水山,沒有事。

    ”冷無知道水山的脾氣,怕他對任保發作。

    他冷靜下來,對任保說:“任保啊!我不是為别的,你長這末大,白活啦!什麼時候你能學好點。

    你這不成器的東西,走吧!” “哎,大叔,民兵隊長,我走……”任保搭讪着溜出了門。

    ”“整理得怎麼樣啦?”江水山向大家問着,彎下腰幹起來。

    “快好啦,你歇會吧。

    ”冷元裝上煙,忽然想起一回事,“水山,才你仲亭哥找你,見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