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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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的主要幹部從區上開會回來,天色已經黑了。

    山河村的指導員①曹振德,邁着沉重的兩腿跨進門檻。

    院子裡沒有人的動靜,圈裡的豬發出沉睡的呼噜聲,欄裡的驢把草嚼得吱咯吱咯響。

    振德放下糞叉糞簍,走到屋門口,見小兒子明生伏在鍋台上,借着油燈光在寫字。

    他輕聲地說:“怎麼不在炕上寫,趴在這兒得勁嗎?” “爹!”明生跳起來,搶上去抱住父親的腰,興奮地叫道,“爹,你回來啦!怎麼這末晚才回來呀?” 父親認為沒有必要回答兒子的發問,走到炕前,把包中午飯的白包袱皮向炕裡一丢,就勢坐到炕沿上,随口又問道:“你哥、姐呢?” “俺姐去讀報組念報去啦;俺哥剛走,說是去開兒童團大會。

    哼,我知道,明軒是哄我,他一準去劇團了。

    要不,我也是兒童團員,開會為麼不叫我?”明生忿忿不平地說,又撲到父親懷裡訴苦道:“爹,他們都走了,隻叫俺一個人在家看門,等你回來。

    ” 振德摘下氈帽頭,用衣袖揩着臉上的汗水,安慰兒子說:“你哥姐不會哄你,是真有工作。

    你還小,在家看門喂牲口也好,沒有你,他們也就去不成啦。

    你這也是工作哪!” 聽父親一說,明生的氣頓時平了。

    孩子這才發現,父親那胡子蓬亂的臉上汗津津的,皺紋包圍着發紅的眼睛,顯得很疲倦。

    明生陡然想起姐姐的吩咐,急忙說:“爹!你一準饑困了,我拿飯你吃。

    飯熱着……”明生飛快地去掀開鍋蓋,沒有氣冒上來,飯不熱了。

    他愣怔地說:“怎麼不熱啦……啊呀!光顧去寫字,忘了玲姐叫我住一會就燒點火啦……”他重新蓋上鍋。

     父親說話了:“明生,吃涼的吧,爹有事。

    ” “不行,爹!你等等,一會就熱啦!”明生拿草燒火。

    “我等不及,”振德走過來,“爹真餓啦!” 明生這才端出飯,送到炕上。

     “明生,怎麼吃純小米飯,裡面不摻菜?”振德瞅着碗裡,問着孩子。

     “爹,今兒是清明節呀!”明生解釋道。

     “哦,我倒忘啦!”振德醒悟,象對兒子又似對自己說,“糧食這末少,過節也是小事,備荒要緊……”“爹!俺姐也這末說,她自己還是吃的地瓜葉粑粑,我和哥費了好大事,她才吃了兩口小米飯。

    ”明生搶着向父親說,見父親端着碗出神,又催道:“爹,你快吃呀,吃呀!”振德扒下一碗飯,放下了筷子。

    明生忙問:“爹,你怎麼不吃啦?” “吃飽啦。

    ”振德拿起帽子,站起身。

     “爹,你要上哪去?”孩子心慌地瞪大眼睛。

     “開會呀。

    ” 明生搶到父親跟前,抓着父親的大手,懇求道:“爹,我跟你一塊去!” “家裡沒人,牲口誰照應呢?” 明生心跳地說:“爹,我怕……” “怕什麼哪?”振德微笑着,“傻孩子,還信神鬼嗎?聽話,在家寫字,聽驢叫就給它添草。

    時候不早啦,爹事情要緊。

    ” 明生沒回答,放開父親的手,垂下了頭。

    父親見兒子的神情,才真感到黑天瞎火,把個九歲的孩子撂在靠野外的孤屋裡,他怎能不膽怯呢?振德把小兒子的手拉起來,疼愛地說:“明生,難過啦?” “沒有。

    ”明生喃喃着。

     振德把孩子的頭扶起來,明生的黑眼睛裡滾動着晶瑩的淚水。

    父親安慰、鼓勵他說:“明生,你一向膽子大,今夜怎麼就小啦?聽爹的話,别難過,别使性,兒童團員,什麼也不用怕!” 明生瞪大兩眼緊看着父親,回答道:“爹,我不怕。

    你走吧,别誤開會!” 按照慣例,山河村黨支部委員會都是在孫俊英家召開。

    這是因為,支部宣傳委員孫俊英的丈夫江仲亭也是共産黨員,住地僻靜,家裡又無别人。

    這孫俊英是位二十八九歲的女人,因為從小沒幹過粗重活計,也沒生過孩子,又會修飾,看樣子比實歲更少嫩些。

    她個子挺高,細條身材,頭發擦着麻油,皮色白黃均勻,一層薄粉蒙住了臉上的雀斑。

    隻不知為什麼,她不管有病沒有,一年到頭前額上總并排着三個火罐的紫痕。

     象往常一樣,孫俊英迎接這次來開會的第一個人,又是哼着《解放軍進行曲》的武裝委員江水山。

     “呀,大兄弟!又是你模範,嫂子早在迎你啦!快上炕坐吧!”孫俊英滿臉堆笑,親熱地招呼道。

     江水山坐到炕前的凳子上,瞅着桌上的剩飯問:“仲亭哥出差回來了?” “啊……”她有些臉紅,沉吟一霎道:“大兄弟,你還不知道你哥的身子?肩膀的傷口又發啦!” “發啦?”江水山驚疑地說,“那傷口好了有兩個年頭……” “唉,誰知道呢!”孫俊英忙插斷他的話,“這幾天傷疤又發紫啦,怕是挑東西壓壞的。

    今早上派他去擡擔架,我把幹糧都預備好了,可誰知他……大兄弟,我怎麼能讓你哥去呀? 要不,你們好批評我不愛惜榮譽軍人啦,哈哈!”“那他上哪去啦,還不回家吃飯?”水山的聲音很沉悶。

    “他那人的牛脾氣,你還不知道?”孫俊英兩手在胸前交叉地握着,很輕快流利地說道,“他的手一時也閑不住,老想多打點糧食增加生産。

    我看哪,不是你嫂子誇女婿,下次選勞模,你仲亭哥真能算一個……” “下地這時還不回來?”水山的聲音有些煩躁了。

    “唉!”她歎息地說,“怕是在西崗上開那點荒,你還不知你哥那牛脾氣?一件活幹不完是不住手的。

    ” 江水山生氣地說:“出差怕累,下地倒不在乎。

    ”“啊,大兄弟!”孫俊英急忙插上道,“說起來你嫂也生氣,他呀,就是那個牛脾氣,你還不知道……呀呸!你這貓東西……”她忽然叫着,奔西間趕貓去了。

     江水山的耳朵比一般人的都靈敏,他可沒聽到西間有任何一點響動。

    他心裡很煩悶,很生氣。

     江仲亭和江水山是叔伯兄弟。

    一九四一年春天,水山鼓動了仲亭,甩下給地主幹了五年長工活的镢頭,一塊參加了八路軍。

    弟兄倆一直在一起。

    在日本鬼子投降前夕一場攻打縣城的激戰中,江仲亭為搶救負傷的排長江水山,也挂了彩,兩人一塊進了醫院。

    當失去左胳膊的江水山複員回到村,江仲亭已在家結婚三個月了。

    對一個窮哥哥成了家,水山當時感到高興,兩個人——應該說加上嫂子孫俊英——來往仍是親切。

    可是水山越來越覺得仲亭變了,他隻顧種自己的地,搞自己的日子,不願當幹部,很少過問村裡的工作。

    水山和他談,批評他,仲亭軟綿綿地應答着,但行動依然故我,沒有轉變。

    水山有時火了,跟他吵嚷,可是仲亭悶頭聽着,想打架也打不起來。

    就這樣,他們之間的關系漸漸疏遠了。

    對于嫂子孫俊英,江水山也說不上冷熱。

    她在村裡是婦救會長,黨内是宣傳委員,工作積極,嘴也能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