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冤家不聚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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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原也怕寶玉真的攆她走——嘴裡不怕,心頭可是七上八下,現在聽寶玉這麼說,知道他已經消氣了,轉憂為喜,卻又嬌嗔道:“别拉拉扯扯的,我這個身子,本來不配坐在這裡!”

    寶玉笑道:“你既知不配,為何在這邊躺得四平八穩的?”

    晴雯給他逗笑了,說她正等着要洗澡,要喚襲人、麝月來陪寶玉。寶玉笑說:“我也還沒洗,我們一起洗不是頂好?”晴雯連忙搖手,不禁翻起舊賬來:“罷了,罷了,我才不敢招惹你呢!我還記得前幾天碧痕打發你洗澡,足足洗了三個時辰,我們都不好進去打擾!洗完了,一瞧,桶子的水都跑到床上來,連席子上都汪着水……”

    寶玉滿臉通紅,低頭回話,笑着要她端果子來吃。晴雯還回嘴:“我這麼一個蠢才,端了果子來,搞不好還會砸碎盤子呢。”分明晴雯心頭還記得早上摔斷扇子,被寶玉罵蠢才一事。寶玉笑道:“如果喜歡,你愛砸就砸,沒啥可惜!”

    晴雯說:“既然這麼說,你就把你的扇子拿來給我撕着玩,我就愛聽撕的聲音!”

    寶玉果然含笑将自己的扇子遞給她。晴雯手下不留情,嗤嗤兩聲,扇子便裂了兩半。麝月走來,說:“你們少做點孽!”沒想到手裡的扇子也一把被寶玉奪了,交給晴雯,撕成了殘屍。晴雯這才開心,倒在床上真心笑了。寶玉看她笑得舒服,歎道:“古人說,‘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還算便宜呢。”

    第二日史湘雲來訪,正逗得大家神清氣爽之際,忽然間一個老婆子慌慌張張地走來,說道:“金钏兒投井了,金钏兒……昨兒好好的……今兒就投井了!”

    一時之間,寶玉隻覺天旋地轉,大好晴空忽來黑雲壓頂,全身忍不住顫抖。

    金钏兒為什麼投井?投井的水聲此時此刻在他腦海中掀起轟然巨響。

    不,不,寶玉頓時陷入一伸手不見五指的陰暗中……一陣黑色的迷霧将他層層包圍,他聽見黛玉、寶钗和鳳姐在外頭喊他,卻失了神,怎麼也看不清楚她們的臉,惟有金钏兒含糊的面目向他慢慢逼來,說:“金簪子掉進井裡——該你的遲早也是你的!”

    他仿佛看到金钏兒那張嬌俏的鵝蛋臉和她妩媚的細長眼睛,被一潭黑水泡得浮腫,像一個饅頭掉進水溝裡,泡得面目模糊……那些變了形的五官在對他慘笑,一直說:“金簪子掉在井裡頭,該你的遲早也是你的……”

    清晰的水聲就響在他耳際。他像初生嬰孩般,想全力沖出令他窒息的黑暗,遊遊蕩蕩,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

    忽然間,有人拉了他一把,他來到另外一個天地,朦胧間,看見襲人和晴雯向他走來。寶玉對她們揮手,道:“我在這裡呢!”襲人卻似沒聽見,隻顧與晴雯說話,道:“你身分下賤,心比天高也是枉然……”晴雯也回嘴譏笑襲人:“你辛辛苦苦,死了怕連個名分都掙不到,為他白操什麼心?”說完,襲人一彎腰,吐出一口鮮血來,正吐在他的襟上,他想上前扶住襲人,安慰她,這原不是他故意犯的錯,他正要發誓:下輩子換他為她服侍,好償這一世欠她的照顧。伸手,什麼也沒抓着,一把空,冷冷的風從他的指間溜過。

    他發現他也在一座井裡。大觀園,一座華麗的井,她們和他,都在井中,金钏兒的身體也依然在,以一股若有似無的腐味與他伴随。那水聲,嘩啦啦投井的水聲,自此偶爾出現在他午夜夢回時不眠的耳朵裡,在很多年以後,甚至日漸清晰,變成他的噩夢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