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理薛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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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十二個舞女上來,警幻命她們演奏《紅樓夢》的十二支新曲,舞女們輕輕敲着檀闆,款款按着銀筝,唱的又是哀歌。

    寶玉已醉眼朦胧,平闆哀怨的曲調又令他昏昏欲睡。恍惚間隻聽得幾句詞兒: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不及聽完全曲,寶玉已醉得失去知覺,要求警幻為他找個地方休息。警幻牽着寶玉的手,将他送到一個女子的閨閣中。待寶玉全身躺到了床上,才發現身旁竟有一個貌美的女子,她的明豔妩媚像寶钗,風流袅娜又像黛玉!寶玉看得呆了,竟不知該如何是好。警幻笑道:“這是我的妹妹兼美,字可卿,今天,就将她許配給你……”

    “這……為什麼……”

    “因為你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聽到“淫”字,寶玉駭然大驚,忙于分辯,卻被警幻打斷了他的話:“我說你是淫人,可不是一句俗話!凡是天性中别有一番癡情的,稱之為“意淫”,這兩個字,隻可心領神會,不可以用凡人的言語解釋。”說着,臉上帶笑,将男女之間如何翻雲覆雨的事約略告訴了寶玉,便掩門離去了。

    寶玉依舊恍恍惚惚,将警幻教的和兼美依樣做了,這一纏綿便沒有止時,從黑夜到天明,一直難分難解,在床上軟語溫存……直到春夢變成噩夢!但見荊棘滿地,虎狼叫聲不絕于耳,迎面一道黑色的湍流擋住了去路。他正徘徊時,警幻追了過來,大叫:“别再往前走,回頭要緊!”

    “這是哪裡?”

    未聽見警幻回話,前面黑色溪流中忽然伸出許多隻手來,要将他拖下水去,寶玉冷汗如雨,不知不覺脫口大叫:“可卿救我!”

    守在外頭的幾個丫頭聽到了他的叫喚,湧了進來:“寶玉别怕,我們在這裡呢!”寶玉睜眼一瞧,外頭仍是春光明媚,飄落的梅花瓣如雨雪紛飛,仍是一個靜谧無擾的午後。沒有警幻、兼美,沒有幻境,沒有亭台樓閣,沒有哀歌怨曲。

    秦可卿本來在外頭和丫頭們說話,忽然聽見寶玉口口聲聲叫着她的閨名,心裡好不納悶,卻又不好問明緣由,又招待賈母等人去了。

    寶玉醒來,若有所失,一時神情茫然。麝月端來桂圓湯,他隻喝了兩口,便沒有再喝下去,一徑發着呆。襲人替他整理衣服,為他系褲帶時,不小心摸到了他大腿内側一片黏濕冰涼,吓得把手抽了回來,問:“你怎麼了?”

    寶玉脹紅了臉,捏了襲人的手一下,示意她别張揚。襲人雖然不知什麼男女滋味,年紀到底比寶玉大上兩歲,過去也曾聽聞一些女人們竊竊私語些“不可告人”的情事,看寶玉難得如此羞澀,心中明白大半,不知不覺羞紅了臉。寶玉托說身子累,不和大家吃晚飯,仍舊待在秦可卿房裡。襲人胡亂随賈母吃過晚飯,趁奶媽和其他丫頭都不注意時,回榮府拿了一件幹淨的中衣,又回來看寶玉。

    寶玉腦海裡仍是警幻教他的那些事,一刻也沒安歇過,看襲人來,含羞求她:“好姐姐,你千萬别告訴别人。”

    襲人卻掩不住好奇,見四下無人,笑問:“你夢見什麼?那……是哪裡來的?”

    寶玉紅着臉,不肯回答,襲人看着他直笑。兩人不言不語對看了一會兒,寶玉才把夢中的事情告訴襲人,襲人掩面不停地笑。眼看旁邊并沒有其他人,此情此景,又哪裡輸給他夢中幻境?寶玉黏纏着襲人,非要她陪着,照夢裡情景試一試。

    襲人半推半卻想了想,當初賈母将她給了寶玉,雖為主仆,将來畢竟是他的人。現在推托,将來必也無可推托,看四下已無人,決意把自己給了寶玉。

    這年寶玉十二歲,在甯府秦可卿的房裡,第一次試得男女滋味。秦可卿房裡一幅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靜靜地觑着他們,桌上寶鏡也端端印證一對少年男女的漫漫春情。

    忘情的那一瞬間,他的身體像一彎水流,湍湍歸向母性的溫柔大海。他好像不知不覺地踏入了一個陌生世界,在那兒,他得以暫時解脫于萬事萬物的束縛。母親的叮咛消失了,父親的苛責也不重要,他隻是一個漂浮物。

    那種解脫隻是靈光一現的幻想,比朝陽探出頭的那一刹那還短。末了,他睜開眼睛,《海棠春睡圖》仍是《海棠春睡圖》,鏡子裡,隻剩他自己。

    不知何時,襲人已經離開了。他惶恐起來,第一次品味到孤獨的滋味。榮甯二府人人視他為稀世之珍,美婢成群,陪他打發日子,他從未感受過這樣的孤獨。寶玉閉起眼睛,感覺自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顆露珠,完全摸不到邊際的虛無,隻有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