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冤家不聚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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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一邊更衣,一邊還跟襲人陪笑臉道:“我長了這麼大,今天是第一次生氣踢人,沒想到踢着了你……”襲人口裡雖說是無礙,胸口可是疼得五髒翻湧,晚飯一點也沒吃。半夜起身,咳個不停,把寶玉吵醒了,悄悄地拿着燈過來,想要安慰襲人,卻見襲人咳出一口鮮血。襲人心裡忖道,人說年少吐血,年壽不長,不覺心灰意冷,流下眼淚來。寶玉急得不得了,連忙要叫人燙黃酒、要丸藥,也被襲人擋了:“你這一叫人,又要勞駕多少人來?隻換得人家說我不懂事罷了。”第二天天亮,寶玉顧不得梳洗,親自為襲人請醫生去了。

    轉眼間已到端陽佳節了,但接二連三發生了許多不稱心的事,使寶玉幾日來精神潰潰散散,提不起勁兒來,連去王夫人那裡同姐妹們喝酒也沒了興緻。頭頂上好像有群烏鴉鳴叫一般,每日醒來悶悶不樂,日日長籲短歎。夏日炎炎,潮濕的天色下,不時吹起一陣燙人的風,或偶爾便下起一陣狂雨,叫人怎麼躲也措手不及。寶玉待在書房裡,守着襲人,喂她湯藥,以減輕自己心中的愧疚。他本想安靜一下,但看在下人眼裡,隻覺他的性子變了,也把院裡氣氛弄得陰沉沉的,人人都不敢惹他。

    惟有晴雯,天不怕地不怕。

    這天她扇扇子時不小心失了手,将扇骨跌斷,被寶玉看見,寶玉罵她蠢才,說了她幾句,晴雯也不高興:“二爺,你近來脾氣可大得很,幾天前,連襲人都踢了,今天,又換我惹到你,你要踢還是要打?隻不過,從前我們不知弄壞了你多少瑪瑙杯、玻璃缸,也沒見你吭一聲,怎麼今天為了一把扇子,就對我說起教來?分明是看我們不順眼了,想換一批新的……”

    話未說完,寶玉已氣得渾身亂顫。襲人看見了,又過來勸:“怎麼,我閃開一會兒,又有事了?”

    晴雯聽見這話,又使晴雯找到把柄冷嘲熱諷起來:“是呀姐姐,你當然早該來了,我們之間,隻有你會服侍,我們都不會服侍。但既然你那麼會服侍,怎麼昨兒還會挨一腳呢?”

    襲人固然氣惱,但知晴雯是話中有話,她那個烈性,也惹不得,少不了忍她一些。但寶玉已氣得說不出話來,她便溫言款語地想先支開晴雯,再安撫寶玉,于是說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吧,是我們的不對。”

    “我們”兩字,又讓晴雯覺得好生刺耳,不知不覺間,深埋在肚子裡的一缸子醋又打翻了,哼了一聲,說:“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你們不害臊,我倒替你們害臊!你們平日鬼鬼祟祟幹的那些事,瞞不過我的眼睛!”她目中冷光一閃,像一把利刃刺向襲人來:“我倒跟你說正經的,你現在跟我們一樣,不過是個丫頭罷了,怎麼就稱起‘我們’來?”

    原來夜闌人靜時襲人和寶玉間的男女情事,并非神不知鬼不覺。晴雯一陣搶白,羞得襲人一臉紫脹。寶玉惱羞成怒道:“明天我回太太去,打發你出去,你也不用生氣了!”

    襲人知寶玉不是開玩笑,便又來勸:“她一時糊塗,你和她計較什麼?”

    晴雯聽寶玉說要攆她,一時傷心,索性尖牙利齒地鬧了下去!寶玉吵着要馬上回王夫人,将晴雯趕走。襲人提醒他,這一鬧,太太必然起疑,再深想一層,萬一晴雯口不擇言自己也擔待不了罪名,此事豈可外揚?登時跪在寶玉跟前求他不要攆晴雯。碧痕、秋紋、麝月等丫頭,看事态嚴重,也一起跪在地上為姐妹求情。不久黛玉來了,看這副光景,笑道:“怎麼大家哭成一團呢?難道是為了争粽子吃,吵成一團?”

    一句話說得寶玉和襲人都笑了。黛玉這才問,方才發生了什麼事?偏偏衆人都知道,對林姑娘不能說真話,面面相觑。偏偏黛玉今兒個心情不惡,拍着襲人的肩膀,笑問:“好嫂子,是不是你們兩口子拌嘴了?何不讓妹妹幫你們調停?”

    哪壺不開提哪壺!不經心的玩笑話又聽得襲人心驚膽顫:“姑娘,你鬧什麼?我一個丫頭,你怎麼這樣随便叫我呢?”

    “我偏要拿你當嫂子看。”黛玉橫眼看寶玉。寶玉是個沉不住氣的,即刻說:“剛剛有人說閑話招罵,你現在又來開玩笑!”襲人忙正色道:“姑娘,我若有這個心,今天就死在你面前!”

    黛玉笑道:“你若死了,我就為你哭死!”

    說得寶玉撲哧一聲笑了:“你如果死了,我做和尚去!”

    黛玉于是伸出兩根指頭來,抿嘴笑道:“這是你第二次說要做和尚了,我可會一直記得!”前日和黛玉拌嘴,他也說要做和尚的,黛玉倒将他說的話一一記在心裡。

    他說話不經心,她卻事事掂在心上,千回百轉。

    大觀園裡沒有時間,吵嘴拌舌就是日子裡的苦辣酸甜,沒有了女孩子們的七嘴八舌,寶玉的日子還真難過。當晚又和薛蟠喝了酒,寶玉的心早寬了,早先和晴雯氣得臉色發青的事情,也幾乎忘得一幹二淨,踉踉跄跄回怡紅院時,見有個丫頭躺在乘涼的榻子上睡覺,他便沿着榻子坐下來,推那人道:“夜裡這樣睡,會着涼的!”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再來招惹我!”原來是晴雯。

    幾分酒意,寶玉又回複了好脾氣,說好說歹把她拉在身旁坐下,道:“你的性子越發嬌慣了,今天明明沒什麼事兒,你偏偏要鬧得大家不得安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