椽筆誰能寫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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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重遊而歸。

     有人揣想,雪芹所以願就南京幕席,也許與他寫作小說,訪求史事有關。

    此說也不為無理。

     回到北京之後,雪芹的高超才藝,忽然引起皇家如意館(專門在繪畫等技藝上給皇帝做事當差之處)的注意,欲加羅緻。

    雪芹峻拒。

    蓋幕聘猶是禮敬上賓,苑召實同役使奴仆,他不肯再為妝點宮廷、藻飾“盛德”去效勞了。

    他一意燕台詩酒,歌哭人間。

     雪芹接受了好友的心意,從此在山村緻力創作事業——這就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驚動當時,傾倒後世的《石頭記》。

     據清人記叙,雪芹少時,因“不肖”行徑(如身雜優伶,登場粉墨,即其一例),被父輩禁閉于空房之内,為時“三年”。

    這種滿洲式的嚴酷“管教”法,卻給他提供了寫小說以寄憤的良好條件。

    此後,他流落無依,僅有筆墨,無錢買紙,就把舊年的曆書拆散,在背面書寫。

    這種不成材的、自甘“下流”的生涯勾當,當世之人确實是“衆口嘲謗、萬目睚眦”。

    雪芹毅然不顧,就在那一片風雨連宵、楚歌四面的情勢下一力奮鬥。

     《石頭記》是一部空前奇麗、石破天驚的偉著絕構。

    在私下傳抄流布時,立刻引動了人們的心目,聲聞日廣。

    一次,乾隆帝“臨幸”“某滿人”家,忽然見到一本《石頭記》,大為注意,“急索全書”。

    其人無奈,隻得“連夜删削進呈”。

    我個人以為,此即是乾隆第八子永璇之事,因為皇帝從無“臨幸”一般人家之制度。

    永璇頗有“不肖”之病,使乾隆十分惱怒憂慮,以至遷怒于永璇的師傅之輩,故曾親至其府,意在察看。

    永璇為兩江總督、相國尹繼善之婿,故有機會與八旗滿洲的風流子弟接觸,得到了《石頭記》抄本。

     傳說中所述的這次“内廷急索”,以緻“删削不完”,極可矚目。

    依我看,這件事不但是《石頭記》八十回後書稿殘缺散佚的直接原因,也導緻了雪芹的不幸早逝。

    他半生嘔盡心血、慘淡經營的這部奇書,由于帝王的淫威,爪牙的毒惡,誘逼兼施,奸謀百出,務欲毀壞他的這部心血結晶。

    雪芹忿恨填膺,郁郁成疾。

    他貧病交加,醫藥無告(敦誠挽詩即言“一病無醫竟負君!”),不久下世。

    卒時年華僅得四十(挽詩:“四十年華太瘦生”,“四十年華付杳冥”)。

    一代才人,千秋事業,結局如斯。

    無怪乎敦誠寫下“邺下才人應有恨”的痛語。

     雪芹身後——愛子先殇,僅遺孀一人。

    敦誠說“淚迸荒天寡婦聲!”呼天搶地,情景至慘。

    又說“新婦飄零目豈瞑?”雪芹之死,百恨在心,死未瞑目,誠如詩人之言。

     封建社會“産生”了雪芹,卻不能容他活下去。

    蓋雪芹處于時代的轉折點,對封建社會的一切結構、關系,都有自己的看法,而這些看法是很令人震驚的。

    所以乾隆時正統人物已然看出《石頭記》中所表現的思想,是“邪說诐行之尤”,深惡而痛絕之。

    所以那個社會是難以容他的,此義既明,《石頭記》的偉大,就無待煩言了。

     曹雪芹,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家門顯赫,不是纨[衤誇]膏粱;文采風流,不是江南才子(“唐伯虎型”)。

    卻召辭榮,不是山林高隐;詩朋酒侶,不是措大窮酸。

    他異乎所有一般儒士文人,不同于得志當時、誇弓耀馬的滿洲武勇。

    他思想叛逆,但不是“造反者”;他生計窮愁,但不是叫化兒。

    其為“類型”,頗稱奇特;欲加理解,實費揣摩。

     雪芹不幸四十即死。

    但“這樣的人,規矩是不死的”(雪芹書中語)。

    他的精氣長存,輝光不沒,照映着我們祖國的古今藝苑,人間的中外文林。

    他是我國近代史上當之無愧的啟蒙運動先驅者,偉大的思想家。

     (原載《百科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