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學與中國文藝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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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潇湘館。

     一進院門,隻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雲“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歎道:“雙文,雙文,誠為命薄人矣。

    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連孀母弱弟俱無。

    古人雲‘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于雙文哉!一面想,一面隻管走,不防廊上的鹦哥見林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吓了一跳,因說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頭灰。

    ”那鹦哥仍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

    ”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長歎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籲嗟音韻,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侬知是誰?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顔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

    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他怎麼記了。

    ”黛玉便令将架摘下來,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鈎上,于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

    吃畢藥,隻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内陰陰翠潤,幾簟生涼。

    黛玉無可釋悶,便隔着紗窗調逗鹦哥作戲,又将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

     蘇東坡說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着一‘見’字而意境全出矣”。

    看了上面這段描寫,也是“意境全出矣”!如果把“境”區分為物境、意境、情境的話,那麼潇湘館中的竹影、苔痕當是物境,征引《西廂》的詞句是情境,黛玉自歎是意境。

    但在這裡,物、情、意三境是化而為一的,同為黛玉而設。

    鹦哥的長歎和誦詩,則又把已化出之意境重新渲染、疊印、深化,使物境全部情意化、人格化,然後又通過黛王隔紗窗戲鹦哥把已成之境淡而化出。

    其中,鹦哥誦《葬花吟》是詩境,黛玉隔紗窗戲鹦哥是畫境。

    此等妙文,隻有曹雪芹才寫得出。

    明人朱承爵說:“作詩之妙,全在意境融徹,出聲音之外,乃得真味。

    ”試看《紅樓夢》中這類描寫,可謂意境融徹,因而真味無窮。

    脂硯齋在一條批語中也說過:“餘所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筆墨也。

    ”至于用畫家的筆法寫小說,幾經皴染便成一寫意畫或工筆畫,一部《紅樓夢》中更是多多。

    從文藝學的角度研究《紅樓夢》,有數不盡的好課題。

     《紅樓夢》寫人物尤其不同凡響,可以說集中了中國古典小說寫人物之大成,創造了極為豐富的藝術經驗。

    人物的語言的充分個性化,使讀者根據說話人的聲音就可以分辨出是哪個人物,研究者多有指出。

    至于人物形象的生動、逼真、傳神,每個讀者都留有深刻印象。

    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寫人物常常是一擊數鳴,一筆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