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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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生存的悲哀。

    這悲哀也正是他的。

    他現在和那小蟲一樣,也隻能夠發出絕望的哀鳴了。

     又過了一些難堪的時候,他擡起頭往四面看。

    他在右邊的天空中發現了一片光亮。

    他驚訝地望着那裡。

    但是他明白了。

    這個城市并不是死的。

    它确實活着。

    這時候,就在這時候,在跳舞場裡,樂隊正在演奏,富家子弟正摟着漂亮的少女跳舞調笑;在大賭場裡,在妓院裡,在大旅館裡,在跑狗場裡,紳士和名媛們正在一擲萬金地縱欲狂歡。

    同時在工廠裡,機器狂怒般地動着,工人們疲倦地站在機器旁邊呻吟受苦。

    是的,一切都沒有死,愛沒有,恨也沒有,享樂沒有,受苦也沒有,甚至壓迫也沒有。

    但是革命呢?革命卻死了。

     "革命死了。

    "一個大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叫起來。

    他不能夠忍受。

    他受傷似地捧着頭,他竭力支持着自己的身子,免得他跌倒在地上。

    因為另一種回憶又來打擊他了。

    幾年前當他的玉雯離開他走到那個官僚的懷裡去的時候,他曾經聽到一句話:"你們革命家連一條狗也比不上。

    "這句話是從玉雯的伴侶的口裡說出來的。

    那個玉雯,她曾經抛棄女學生生活進工廠去做女工,曾經那樣熱烈地為革命努力,把自己貢獻給一個理想,而得到多數朋友的敬愛。

    她曾經對他表示過真誠的愛情,而且坦白地接受了他的回答。

    但是在不到一年的分别以後,這樣的一個美麗的女性竟然抛棄了革命,抛棄了他的愛情,而走向那個罵"革命家連狗也比不上"的官僚的懷裡去了。

    短短的黑發,細長的背影,秀美的面貌。

    她好像一個純潔的女神,一提起她,就使人發生一種溫情,一種敬愛。

    可是她卻自己毀掉了這一切把身子陷在污泥裡面,她一點也不顧惜。

    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至今還不知道。

    而且即使他知道也沒有用了。

    事實畢竟成了事實。

    在那個官僚的淫蕩的擁抱裡和肉的壓迫下,她的一切曾經是美麗的東西都消失了。

    她的面貌上已經沒有了勇敢、純潔、熱烈的痕迹。

    血一般的口紅,石灰一般的香粉就把她的過去完全埋葬了。

    那個官僚搖擺着肥臉,用肥大的膀子抱着她的纖弱的身子,那神情好像在說:"你看,我把革命戰敗了。

    "在經過了許多事變以後這個景象又突然來到吳仁民的心頭。

    這個景象似乎生了許多根刺,刺痛他的心。

    難道革命果然被戰敗了嗎?難道革命果然跟着那個女人死去了嗎?他忍不住憤怒地這樣問自己。

    他在跟一種突然侵襲來的幻滅戰鬥。

     "那是不可能的。

    "他終于狂亂地吐出了這句話。

    他把手往旁邊一揮,好像推倒一個敵人。

    "革命是不會死的。

    "他又憤怒地叫起來,但是聲音含糊,即使人聽見,也不會明白他說的是什麼話。

    過後他低聲自語道:"女人畢竟是脆弱的東西,她們總是跟着環境走,很難站住腳跟。

    無怪乎高志元常常罵女人。

    很多的女人跑到我們的運動裡面來,她們也曾多少做過一些事情,有些甚至是很勇敢的。

    但是等到她們找到了丈夫以後,她們就變成了另外的一種人。

    有的規規矩矩做太太,有的拿丈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

    她們很容易為了一點小的利益就犧牲了自己花費許多精力制造出來的美麗的東西。

    她們不愛惜自己,比男人還厲害。

    譬如玉雯,為了極小的代價——安樂的生活,她就離開了我們。

    "他說到這裡極力按住胸膛,因為他的心又在痛了。

     "毀滅吧,這個世界真是罪惡之窟。

    那樣美麗的女性居然也給它斷送了。

    "他又一次絕望地叫起來。

    他的聲音在黑暗中絕望地抖動着。

    他自己聽見這聲音,心裡也起了大大的震動。

     他掙紮地自問道:"難道我也是走近了生命的邊沿,就要像陳真那樣地滅亡,所以連怒吼的力量也沒有了嗎?……""仁民,你在同哪個說話?"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高志元在床上翻動身子,聲音含糊地發出上面的問話。

     吳仁民不回答,隻是撫着他的痛得厲害的心。

     "你為什麼不睡?已經很遲了,"高志元繼續說,便推開薄被坐起來。

    "空氣悶得很,你為什麼把窗全關着?" "窗都打開了,"吳仁民煩躁地說。

     "那麼為什麼還是這樣悶呢?"高志元苦惱地說。

    他走下床去扭燃電燈,但是電燈不亮,總開關已經被二房東關上了。

     "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大囚籠,哪裡有一點自由的空氣。

    "吳仁民依舊煩躁地說話。

     高志元走到窗前把靜寂的弄堂和墳墓般的花園望了許久。

    忽然他把身子緊緊地壓在窗台上,用力在那上面揉了幾下,口裡發出呻吟般的、壓榨出來似的聲音說:"我的腰又在痛了。

    我這種痛苦,這種零碎的痛苦,總沒有終結的時候。

    " 吳仁民掉過頭用同情的眼光看這個朋友。

    他的心痛增加了。

    在這個環境裡他們兩個人顯得多麼軟弱無力。

    他們從前以為自己是代表着世界的正義和真理的唯一力量,是這個黑暗世界中的一線光明。

    可是如今連他們自己也不能夠這樣相信了。

    他們有什麼力量來震動,來破碎,來毀滅這個罪惡世界呢?他們有什麼力量來照徹這個黑暗世界呢?他們已經被零碎的痛苦折磨得連怒吼的勇氣也沒有了。

     "仁民,你把我殺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