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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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你就相信?"吳仁民突然問道,他的臉色立刻變了,别人不知道他這時候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坐在沙發上,從衣袋裡摸出了煙盒,取了一根紙煙點燃來抽着。

     "我也不能完全相信。

    但是你的性情我是很明白的。

    你好像是一座火山,從前沒有爆發,所以表面上似乎很平靜。

    現在要爆發了。

    你會噴火噴到每個人的身上。

    劍虹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自然要冷靜些。

    但是在革命運動中冷靜的人也是很需要的,"高志元平靜地說。

    他把兩隻手插在白羽紗的西裝褲袋裡,在房裡慢慢地踱着。

     吳仁民不答話,隻是狂抽紙煙。

    煙霧遮住了他的臉。

    抽完一支他又開始抽第二支。

     "看你抽煙,我就想起了我的酒。

    我的酒量恐怕可以和你的煙瘾比一比,"高志元微笑地說。

     "好,我們就去喝酒吧。

    "吳仁民突然站起來把沒有燃完的紙煙頭擲進痰盂裡去。

    他用手拍去了身上的煙灰預備出去。

     "還早呢。

    現在天還沒有黑,我想先去看劍虹,"高志元提議道。

     "現在到酒館去罷。

    早一點更好,我們可以多談一些話。

    你這幾年來一定有許多話可以對我說的,我也有不少的話要告訴你,"吳仁民下了決心地說。

     高志元表示了同意。

    兩個人便鎖了門走出去。

     他們選了附近一家天津館,走上樓去,揀了一個幹淨的桌位,兩個人對面坐了。

    吳仁民向夥計要了幾樣菜,又要了兩斤花雕。

     時候還早,窄小的樓上并沒有幾個客人,還有兩三張桌子空着。

    兩人喝着茶等候菜端上桌子。

     夥計把酒燙好送來,吳仁民又叫了三碟冷菜。

    他們便對酌起來,一面喝酒,一面談話。

     "我想不到現在又會在這裡吃酒,"高志元喝完一杯,感慨似地說。

    "我回去的時候本來打算至多住一年就出來,誰知會耽擱了這許久。

    我帶了幾十本英文書回去,但是回到家裡并沒有機會讀它們。

    在我們省裡我不能夠做什麼事情。

    那裡太黑暗了,隻要多說幾句不中聽的話,就有被殺頭的資格。

    你簡直想象不到那裡的黑暗。

    " "為什麼這裡的報紙不登這一類消息?我們從報紙上簡直看不到一點你們省裡的消息。

    "吳仁民直率地問。

     "那黑暗,那專制,你怎麼能夠知道?"高志元正舉起酒杯喝酒,突然把酒杯放回到桌子上。

    "你怎麼能夠說話呢?他們差不多把你的舌頭割去了一半。

    我們連說話的自由也沒有了。

    青年學生隻要看了兩三本社會科學的書,或者說幾句對時局不滿的憤激話,就會被校長檢舉,有時候甚至于拉出去殺頭,罪名是通匪。

    你想什麼人還敢說話?現在我們那裡的青年學生沒有别的事可做,隻有講戀愛,讀愛情小說。

    你要和他們談思想,結果不但會送掉你的命,也會送掉他們的頭。

    你想,我怎麼能夠安靜地住在那裡?我怎麼能夠做事?我這幾年的光陰是完全浪費掉的。

    " "我還不是和你一樣?我們這裡固然比你那裡稍微自由一點,但是我也沒有做出事情來,以前是因為有瑤珠,現在是因為别人說我愛鬧意見。

    是的,我永遠是孤獨的,熱情的。

    我永遠是鹵莽,蠢動,說大話做小事,像羅亭一樣:他們這樣批評我。

    我在大學教書總不免要和校長或同事發生争執被強迫離開。

    在兩三年中間我換了三個大學教書,結果都是一樣。

    我看不慣那班人的卑劣行為。

    什麼教育,什麼宣傳,在那裡一點也說不上。

    老實說,是在陪資産階級的子弟開開心,自己騙騙飯吃。

    或者給一些小姐添點妝奁,好去嫁給闊人。

    所以我後來發誓不去教書了。

    我說要到工會裡面去做點工作。

    但是工會裡又有人猜忌我,他們說我的個性太強,不能夠做事。

    隻有蔡維新跟我比較接近,但是他也不大了解我,他也說我性子暴躁,主張激烈。

    還有在我們自己的圈子裡,同志們也不相信我,他們大半都是跟李劍虹一鼻孔出氣。

    是的,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像羅亭,永遠不能夠跟人妥協,永遠不能夠認識人。

    我同一切的人做朋友,我相信他們可以了解我,但結果仍然是這樣。

    我恨不得把這個世界一拳打碎。

    "他說到這裡便舉起酒杯,喝了一個滿杯,放下杯來,忽然把拳頭往桌面上一擊。

    夥計跑過來問他要什麼。

    他圓睜着眼睛把夥計望了一下,用粗暴的聲音說:"再拿一斤酒來。

    " 高志元微笑地在旁邊望着,并不阻止他,卻放下筷子,把身子向後面一仰,靠在椅背上,一面說:"羅亭到底是一個好人,他終于為他的信仰犧牲了性命。

    他并不是一個說大話做小事的人。

    不過平心而論你的計劃确實太多了。

    我相信你的箱子裡一定還有不少沒有實現過的計劃書。

    " "是的,我為所有的人都草了計劃書,我相信都是可以實行的。

    但是人們都抛棄了它,說我空想,說我不懂得社會情形。

    我的精力總是白費。

    " "這有什麼理由值得灰心呢?你根本就不曾幹過什麼大的事情。

    說到文字宣傳,你不曾譯過一部大書。

    說到實際活動,你又不曾在社會上占勢力。

    單憑着自己的一點熱情盲目地幹去又有什麼好處?我勸你還是好好地振作起來,先翻譯幾套整部的全集再說。

    印費自然不會成問題。

    文字宣傳也是很要緊的。

    但是像現在這樣出幾期刊物印幾本小冊子是不夠的,要做就應該認真做。

    " "呸。

    "吳仁民生氣地罵起來。

    "我以為跟你分别了幾年你總應該有一點進步,誰知道你還是和從前一樣。

    翻譯全集正是李劍虹那般人想幹的事情,他們正在着手做。

    你去找他們罷。

    至于我,我不想幹那種幹燥無味消磨生命的事情。

    我以為出十部、百部全集也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中國依然不會因此得救。

    還是陳真說得好:'隻有行為才能夠創造出力量。

    '至于書本呢,那隻是消磨生命的東西。

    " "你這話我不承認,我倒相信思想能夠創造行動。

    可怕的是自己沒有堅決的思想。

    現在還沒有脫離宣傳的時期,我們不能不多做宣傳工作,"高志元充滿信心地說。

    "你想象不到我在故鄉的生活,在那裡連宣傳的機會也沒有。

    我在一個中學裡教過書,但是不到半年我就走了。

    因為在那裡我不能夠說一句自己想說的話。

    我好像是一架留聲機,隻能夠照唱片唱。

    而且就是這樣也還免不掉有跟别人争飯碗的嫌疑。

    " 吳仁民不說話,隻顧喝酒。

    高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