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獨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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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士隐夢幻識通靈 《紅樓夢》的獨創性很不好講。

    到底什麼才算它的獨創呢?如“色”、“空”觀念,上文說過《金瓶梅》也有的。

    如寫人物的深刻活現,《金瓶梅》何嘗不如此,《水浒》又何嘗不如此。

    不錯,作者立意要寫一部第一奇書。

    果然,《紅樓夢》地地道道是一部第一奇書。

    但奇又在哪裡呢?要直接簡單回答這問題原很難的。

     我們試想,宋元明三代,口語的文體已是發展了,為什麼那時候沒有像《紅樓夢》這樣的作品,到了清代初年才有呢?恐怕不是偶然的。

    作者生長于“富貴百年”的“旗下”家庭裡,生活習慣同化于滿族已很深,他又有極高度的古典文學修養和愛好,能夠适當地糅合漢滿兩族的文明,他不僅是中國才子,而且是“旗下”才子。

    在《紅樓夢》小說裡,他不僅大大地發揮了自己多方面的文學天才,而且充分表現了北京語的特長。

    那些遠古的大文章如《詩經》、《楚辭》之類自另為一局;近古用口語來寫小說,到《紅樓夢》已出現新的高峰,那些同類的作品,如宋人話本、元人雜劇、明代四大奇書,沒有一個趕得上《紅樓夢》的。

    這裡邊雖夾雜一些文言,卻無礙白話的圓轉流利,更能夠把這兩種适當地配合起來運用着。

    這雖隻似文學工具的問題,但開創性的特點,必須首先提到的。

     全書八十回洋洋大文浩如煙海,我想從立意和筆法兩方面來說,即從思想和技術兩方面來看,後來覺得技術必須配合思想,筆法正所以發揮作意的,分别地講,不見得妥當。

    要知筆法,先明作意;要明白它的立意,必先探明它的對象、主題是什麼?本書雖亦牽涉種族、政治、社會一些問題,但主要的對象還是家庭,行将崩潰的封建地主家庭。

    主要人物寶玉以外,便是一些“異樣女子”所謂“十二钗”。

    本書屢屢自己說明,即第二回脂硯齋評也有一句扼要的話:“蓋作者實因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帏之傳。

    ”簡單說來,《紅樓夢》的作意不過如此。

     接着第二個問題來了,他對這個家庭,或這樣這類的家庭抱什麼态度呢?擁護贊美,還是暴露批判,細看全書似不能用簡單的是否來回答,擁護贊美的意思原很少,暴露批評又很不夠。

    先世這樣的煊赫,他對過去自不能無所留戀;末世這樣的荒淫腐敗,自不能無所憤慨,所以對這答案的正反兩面可以說都有一點。

    再細比較去,否定的成分多于肯定的,在“賈天祥正照風月鑒”一回書中說得最明白。

    這風月寶鑒在那第十二回上是一件神物,在第一回上則作為《紅樓夢》之别名。

    作者說風月寶鑒,“千萬不可照正面,隻照背面,要緊要緊”。

    可惜二百年來正照風月鑒的多。

    所謂正照者,仿佛現在說從表面看問題,不僅看正面的美人不看反面的骷髅叫正照,即如說上慈下孝即認為上慈下孝,說祖功宗德即認為祖功宗德也就是正照。

    既然這樣,文字的表面和它的内涵、聯想、暗示等等便有若幹的距離,這就造成了《紅樓夢》的所謂“筆法”。

    為什麼其他說部沒有種種的麻煩問題而《紅樓》獨有,又為什麼其他說部不發生“筆法”的問題,而《紅樓》獨有,在這裡得到一部分的解答。

     用作者自己的話,即“真事隐去”、“假語村言”。

    他用甄士隐、賈雨村這兩個諧聲的姓名來代表這觀念。

    自來看《紅樓夢》的不大看重這兩回書,或者不喜歡看,或者看不大懂,直到第三回才慢慢地讀得津津有味起來。

    有一個脂硯齋評本,曾對這開端文字不大贊成,在第二回之末批道: 語言太煩令人不耐。

    古人雲惜墨如金,看此視墨如土矣,雖演至千萬回亦可也。

     這雖然不對,卻也是老實話。

    實在看不出什麼好處來。

    殊不知這兩回書正是全書的關鍵、提綱,一把總鑰匙。

    看不懂這個,再看下去便有進入五花八門迷魂陣的感覺。

    這大片的錦繡文章,非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