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隐與自傳說閑評(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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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二者之得失,雖亦有共通之點,非無共同之惑。

    迹其迷惑,源遠流長,已曆二百年,非偶然也,蓋與明清之際之史迹有關,其他小說皆不名“學”,如《水浒》不曰水浒學,《三國》不曰三國學,而獨稱紅學者何?豈《紅樓》獨超于其他小說之上欤,亦未必也,我兒時隻作為笑話看,後來思之,卻不盡然。

     “紅學”之為诨名抑含實義,有關于此書性質之認識。

    早歲流行,原不過紛紛談論,即偶形諸筆墨固無所謂“學”也。

    及清末民初,王、蔡、胡三君,俱以師儒之身份,大談其《紅樓夢》,一向視同小道或可觀之小說遂登大雅之堂矣。

    王靜安說中含哲理,惜乏嗣音。

    蔡、胡兩子遂平分秋色,各具門庭,考證之視索隐,本屬後來居上,及大量脂批出籠,自傳之說更風靡一時。

    其後《輯評》内一書,當時原隻為工作之需,卻亦附帶推波助瀾的作用,頗感慚愧。

    脂批非不可用也,然不可盡信。

    索隐、自傳殊途,其視本書為曆史資料則正相同,隻蔡視同政治的野史,胡看作一姓家乘耳。

    既關乎史迹,探之索之考辨之也宜,即稱之為“學”亦無忝焉。

    所謂中含實義者也。

    兩派門庭迥别,論證牾,而出發之點初無二緻,且有同一之誤會焉。

     《紅樓夢》之為小說,雖大家都不懷疑,事實上并不盡然。

    總想把它當作一種史料來研究,敲敲打打,好像不如是便不過瘾,就要貶損《紅樓》的聲價,其實出于根本的誤會,所謂鑽牛角尖,求深反惑也。

    自不能否認此書有很複雜的情況,多元的性質,可從各個角度而有差别,但它畢竟是小說,這一點并不因之而變更、動搖。

    夫小說非他,虛構是也。

    虛構原不必排斥實在,如所謂“親睹親聞”者是。

    但這些素材已被統一于作者意圖之下而化實為虛。

    故以虛為主,而實從之;以實為賓,而虛運之。

    此種分寸,必須掌握,若颠倒虛實,喧賓奪主,化靈活為闆滞,變微婉以質直,又不幾成黑漆斷紋琴耶。

    前者所以有意會之說也。

    以意會之,各種說法皆得觀其會通而解顔一笑,否則動成礙,引起争論蓋兩失之,而《紅樓夢》之為紅樓故自若也。

     人言若得正問則問題之解決思過過半,斯言是也。

    以本書言之,其來曆如何,得失如何,皆正問也。

    若雲寶玉何人,大觀園何地,即非正問。

    何則?寶玉者,小說中主角,不必實有其人;大觀園者,小說中花園,不必實有其地。

    即或構思結想,多少憑依,亦屬前塵影事,起作者于九原,恐亦不能遽對。

    全然摹實,不逾尺寸,又何貴于小說耶。

     私意以愚意評之。

    考證之學原是共通的,出以審慎,不蔓不支,非無益者。

    猜謎即使不着亦無大礙,聊發一笑而已。

    隻自傳之說,明引書文,或失題旨,成績局于材料,遂或以赝鼎濫竽,斯足惜也。

     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七日記, 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六日整理重抄。

     (原載《俞平伯論紅樓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