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傳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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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埂峰僧道談頑石空空道說石頭起源

    中國小說原有兩個系統:一、唐傳奇文,二、宋話本。傳奇文大都用文言,寫愛情神怪的故事。它的發展有兩方面,一面為筆記小說,又一面又改編成戲劇,如有名的《莺莺傳》之為《西廂記》。話本在宋時,一般地說分四個家數,最主要的是“小說”(這小說是話本特用的術語)和講史。“小說”更能夠反映當時社會的情況,元明兩代偉大的長篇小說,如《水浒》、《西遊記》、《金瓶梅》都從這一派變化出來的。從《紅樓夢》書中,很容易看出它如何接受了、綜合了、發展了這兩個古代的小說傳統。

    《紅樓夢》以“才子佳人”做書中主角,受《西廂》的影響很深。書上稱為《會真記》,有名的如二十三回黛玉葬花一段,寶玉說“看了連飯都不想吃”。以後《西廂記》幾乎成為寶玉、黛玉兩人對話時的“口頭語”了。本書引用共六七次之多,而且用得都很靈活,如四十九回引“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一段,寶黛借《西廂》來說自己的話,非常自然。

    再說《水浒》。這兩書的關連表面上雖不大看得出,但如第二十四回記倪二醉遇賈芸,脂硯齋評雲:“這一節對《水浒》記楊志賣刀遇沒毛大蟲一回看,覺好看得多矣。”這可以想見作者心目中以《水浒》為範本,又本書第二回賈雨村有“正氣”、“邪氣”一段演說,跟《水浒》第二回“誤走妖魔”意思相同。《紅樓》所謂“一絲半縷誤而逸出”,實即《水浒》的“一道黑氣滾将出來”。

    《紅樓夢》開首說補天頑石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共有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原合十二月,二十四氣,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跟《西遊記》第一回說花果山仙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二丈四尺開闊,說法略異,觀念全同。這點有人已經說過[1]。而且,這塊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的頑石,既可縮成扇墜一般,又變為鮮明瑩潔的美玉,我覺得這就是“天河鎮底神珍鐵”(金箍棒)塞在孫猴子的耳朵裡呵。

    《金瓶梅》跟《紅樓夢》的關連尤其密切,它給本書以直接的影響,近人已有專書論述,這兒不能詳引[2]。如《紅樓夢》的主要觀念“色”、“空”(這色字讀如色欲之色,并非佛家五蘊的“色”),明從《金瓶梅》來。又秦可卿棺殓一節,幾全襲用《金瓶梅》記李瓶兒之死的文字。脂硯齋本評所謂“深得《金瓶》壺奧”是也。

    如上邊簡單引用的各例,本書實集合古來小說的大成。不僅此也,它還繼承了更遠的文學傳統,并不限于小說,如《左傳》、《史記》之類,如樂府詩詞之類,而《莊子》與《離騷》尤為特出。脂硯齋本第一回評,明說“《莊子》、《離騷》之亞”;第六十三回借妙玉的口氣說“文是《莊子》的好”;第二十一回,寶玉摹拟《莊子?箧篇》,這都不必細說。我以為莊周還影響《紅樓》全書。它的汪洋恣肆的筆墨,奇幻變換的章法,得力于《莊子》很深。

    至于對《離騷》的關系,借本書裡最大的一篇古典文《芙蓉诔》來說明。這文用《離騷》、《楚辭》最多,見于作者的原注。其中有更饒趣味的一條,不妨略談的,即寶玉在這有名的诔文裡把他的意中人晴雯,比古人中夏禹王的父親叫“鲧”的。寶玉說:“直烈遭危,巾帼慘于羽野。”作者原注:“鲧剛直自命,舜殛于羽山。《離騷》曰,鲧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這是特識、特筆。像晴雯這樣美人兒,拿她來比自古相傳“四兇”之一的鲧,夠古怪的;所以後人把這句改為“巾帼慘于雁塞”,用昭君出塞的故事以為妥當得多了,而不知恰好失掉了作者的意思。賞識這直的鲧本是屈原的創見,作者翻“直”為“剛直”仿佛更進了一步。這是思想上的“千載同心”,并不止文字沿襲而已。

    上邊所舉自不能全部包括中國古典文學,但《紅樓夢》的古代淵源非常深厚且廣,已可略見一斑。自然,它不是東拼西湊,抄襲前文,乃融合衆家之長,自成一家之言。所以必須跟它的獨創性合并地看,才能見它的真面目。若片面地、枝節地隻從字句上的痕迹來做比較,依然得不到要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