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重新認識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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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先從版本文字說起。

    程、高改本與曹雪芹原本的分别,除去由于不懂原文、奮筆妄改,以及在情節上大段的增、删、改寫、妄作以外,字句的細微差異,真是罄竹難書,無法盡舉。

    仍隻能揀二三處比較容易分疏的例子,請讀者高眼審辨。

     《紅樓夢》一開卷,就是寫那塊娲皇煉馀之石。

    作者大筆特書: 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

     這樣的兩句話,在各個乾隆舊鈔真本中,毫無歧異。

    可是,到了程高本裡,怪事就發生了。

    請看他是怎樣改法的: 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自來自去,可大可小。

     夫曹雪芹之所謂“靈性已通”者,本來并不難懂,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解釋,就是說:那石頭是一塊無機之物,沒有頭腦和神經系統,不料讓女娲這麼一煉,它就具有了知覺、意識、思想、感情。

    不過如此而已,再無其他玄妙。

    作者又寫得明白:此石尚且無法自己行動,也不能對人施禮。

    何論于“變化”?所以下文縮成扇墜一般,須得僧人“念咒書符,大展幻術”(此據甲戌本);而一切行動,也無不因那僧“袖了”它,才能如願。

    可是高鹗先生說不行,這不對,他便提筆悍然增出了那“自來自去,可大可小”八個字。

    這一來,《紅樓夢》的石頭就差點成了《西遊記》裡的水簾洞石猴。

    他根本不去想:曹雪芹心目中的“靈性”和吳承恩筆下的“神通”是一清二白,了無交涉。

    高鹗聰明自作,全不顧後文情節與全書神理。

    --這就是程、高改本在全書中的第一處十分謬妄之筆。

     緊接着,曹雪芹又寫道: 因見衆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

     這不也是順理成章、應無異議了麼?誰知高鹗先生又說不行,這又不對。

    這回他奮筆而改的結果,是這樣: 因見衆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

     曹雪芹明明說的是無“材”,他偏偏要改成無“才”。

    再者,曹雪芹明明說的是“不堪”入選。

    高鹗說不行,這更不對,照他的頭腦來說,必須改作不“得”入選。

    夫“不堪”入選者,正見曹雪芹思想中的嫉俗憤世的一面;而“不得”入選,卻隻剩下了高才子當時夢想一個“進士及第”而不可得、滿口饞涎、一心巴望的神情意态。

    若說高鹗改筆還另有他的高妙,我自愧愚蒙,就看不出了。

     及至空空道人初見《石頭記》: ……原來就是……攜入紅塵,曆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态的一段故事。

     炎涼世态,正是曹雪芹點明他所寫的那個封建社會的人與人的關系。

    可是,高鹗竟将“曆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态”一句提綱大旨悍然篡改為“引登彼岸”!這樣一來,《紅樓夢》就變成了兼有“敗子回頭”和“頑石悟道”兩重“大義”的救世勸善書。

    --隻這一筆,就顯示出高鹗要将全書歪曲變質的全部惡毒用意是何等地處心積慮! 再舉一個稍後面的例子,如第二十七回回末: 新高本:“……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正是一面低吟,一面哽咽,那邊哭的自己傷心,卻不道這邊聽的早已癡倒了!” 舊本:“……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寶玉聽了不覺癡倒。

    ” 這是汪原放先生曾經特别提出過來的而足以使他“心折”的一個例子。

    此處我則不知别人感覺如何,唯自覺原本簡摯有力,說癡倒,于讀了大段凄心動魄的《葬花詞》後,看此八個大字,便真能使人癡倒于句下。

    這恐怕是因為那八個字是當局、個中人之言。

    及至高蘭墅才子先生逞五色之筆,便有了“一面”啦、“兩面”啦、“低吟”啦、“哽咽”啦、“這邊”啦、“那邊”啦、“哭的”啦、“聽的”啦;老實不客氣講,此處再也不見了寶玉的真情實感,隻是剩下蘭墅才子創制的一堆陳言垃圾,在局外扭捏個不了。

    有人嫌《紅樓夢》羅嗦瑣碎,而不知道實際上閑文閑話極少,脂硯齋的批曾說過:“所謂惜墨如金也。

    ”又說:“行文原隻在一二字,便有許多省力處;不得此竅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

    ”這真可謂“先知先覺”,預先早已把高才子罵個狗血噴頭了。

     清初的旗人,初受漢化,文詞未臻高明,卻有他們獨特的一派風格。

    尤其随手所寫的東西,不文不白,半通非通,乍一讀很不易合乎正統文家的口味。

    讀多了,漸不以為奇怪,才能領略一些“味外味”。

    翻翻皇帝的羅裡羅嗦的手谕,臣子們唠哩唠叨的奏折,也可作為一種參證。

    永忠在乾隆十六年(他才十七歲)十月作了一篇《買獃記》,有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