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重新認識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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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人生的表現,而對于大自然的詩的描寫與表現又妨害着小說的故事的發展、人物的動力。

    那麼,在小說中,詩的描寫與表現要得,要不得呢?于此,我更有說:在小說中,詩的描寫與表現是必要的,然而卻不是對于大自然。

    是要将那人物與動力一齊詩化了,而加以詩的描寫與表現,無需乎藉了大自然的幫忙與陪襯的。

    上文曾舉過《水浒》,但那兩段,卻并不能算作《水浒》藝術表現的最高的境界。

    魯智深三拳打死了鎮關西之後,“回到下處,急急卷了寫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

    ”林沖在滄州聽李小二說高太尉差陸虞侯前來不利于他之後,買了“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後巷,一地裡去尋。

    ……次日天明起來,……帶了刀又去滄州城裡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地尋了三日。

    ”(中略)得知何濤到郓城捉拿晁天王之後,先穩住了何濤,便去“槽上備了馬,牽出後門外去,袖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馬,慢慢地離了縣治,出得東門,打了兩鞭,那馬撥喇喇的望東溪村蹿涓埃甯國去;沒半個時辰,早到晁蓋莊上。

    ”以上三段,以及諸如此類的文筆,才是《水浒傳》作者絕活。

    也就是說:這才是小說中的詩的描寫與表現;因為他将人物的動力完全詩化了,而一點也不借大自然的幫忙與陪襯。

     自然,曹雪芹筆底下的人物與魯智深、林教頭等一流英雄好漢是兩不相涉,難找一樣的例子。

    但他之将人物的動力詩化了而一點不借大自然的幫忙與陪襯,則正複與《水浒傳》作者無異。

    不妨舉一個小小的例證:第四十三回,鳳姐過壽,府中熱鬧萬狀,寶玉卻于頭一日就吩咐焙茗備兩匹馬,在後門口等着,次日 天亮了,隻見寶玉徧體純素,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跨上馬,一彎腰,順着街就颠下去了。

     焙茗隻得加鞭跟上,忙問往哪裡去,寶玉道:這條路是往那裡去的?茗煙道:這是出北門的大道。

    出去了冷清清沒有可頑的。

    寶玉聽說,點頭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

     說着,加上兩鞭;那馬早已轉了兩個彎子,出了城門。

     請看,這是不是正和顧先生所提出的标準相合呢?現象不同,而道理相通的例子這裡就不再舉。

    寫人物,除了動作,自然還有神情。

    曹雪芹寫人的神情,語句都簡潔之至,卻又無不恰到好處,如今也隻舉一例作為說明:第六回,寶玉遇警幻之後,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卻唬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麼了, 寶玉紅漲了臉,把他的手一撚。

    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按此時襲人為十二歲,參看第六章),近來也漸通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一半了,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面。

     後來,寶玉含羞央告他勿告别人, 襲人亦含羞笑問道:你夢見什麼故事了?…… 及至寶玉将夢中之事細說了, 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

    ……襲人素知賈母已将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

    …… 我此處所以單單舉這個例子,就是因為,曹雪芹的用筆到底是否簡潔,看他寫這種事,便體驗出究竟來了。

    但是卻讓我們欣賞一下高鹗的改筆(所謂“程乙本”)罷: 襲人……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了一半,不覺把個粉臉羞的飛紅…… 襲人也含着羞悄悄的笑問道:“你為什麼……”說到這裡,把眼又往四下裡瞧了瞧,才又問道……寶玉隻管紅着臉,不言語,襲人卻隻瞅着他笑。

    遲了一會,寶玉才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

    ……襲人自知賈母曾将他給了寶玉,也無可推托的,扭捏了半日,無奈何,隻得和寶玉溫存了一番…… 請看!高鹗把兩個天真小孩子的胡鬧卻寫成如何下流不堪的神情了?!天下還有比這個更肉麻、更惡劣、更令人惡心的文字嗎?!我要大聲疾呼在此提醒讀者:去翻一下高鹗的程乙本罷,凡是他所添所改,汪原放先生認為“心折”與“入微”的“細膩”文字,也就正是這些混賬已極、笨劣無比的“扭捏”!難道我們容忍叫我們的偉大作家受這樣的污蔑糟踏,還讓那種拆爛污的本子照舊流傳下去,散布毒素,惑亂聽聞麼? 正确地了解了曹雪芹的文章風格、藝術技巧、寫作意旨,然後再去細讀全部《紅樓夢》,則理解才能正确,才能深刻。

    關于前二者,風格與技巧,在這樣一篇緒論裡,也隻能粗略一提。

    而後者寫作意旨,這更不是寥寥數語所能盡,而是需要另有專著全面分析研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