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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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格言”紅樓非夢。

    此四字早已見于《北京日報》宗春啟的文章。

    這句話也代表我的人生觀。

    紅樓很真實,夢幻乃假語也。

    人生亦真實,痕迹斑斑,扪之尚能觸手,怎說夢幻? 連雪芹的紅樓都非夢幻,何況燕園乎?紅樓今雖難覓,燕園曆曆在目,光景常新——那麼如何又題曰“燕園夢”? 我是在紀念老校友程曦兄。

    他在校時就寫了一本《燕園夢》,自費鉛印小冊,贈我一本。

    此乃元雜劇體的戲曲自寓之作,我頗擊節賞之。

    我兩次到美國,晤此故人。

    1980年夏國際紅學大會的“餘興”是中國書畫當場“表演”,程兄畫石,我題詩句,在場者“排隊”紛紛索取。

    那回他的論文是“《紅樓》與禅”。

     1986秋我重遊威斯康辛州陌地生(此周策縱兄譯Madison之妙語。

    舊譯則為“麥迪遜”,索然無味矣),程兄嫂伉俪駕車數百裡專程來會。

    1987年4月1日值我七旬生日,程兄又以梅花詩書扇贈我為壽,程嫂則手制中國點心麻餅為我解故國之鄉思,皆難忘記。

    (至于程兄女弟子表演英語《葬花》舞,已在《域外紅情》中粗記,今不複述。

    ) 前歲策縱兄見告:程兄已作古人,不勝山陽笛韻之感。

     我曾向程兄說及《燕園夢》,他說:我自己卻早已沒有這本書了。

    他為人豪邁,有英氣,能唱昆曲,曾為陳寅恪先生助手。

    在海外執教,授中國戲曲。

     燕園非夢,事事可稽。

     感謝那個津海關和“劫收”辦事處,它們把我從歧路上送回了正途。

     燕園才是我的“學術人生”的起步和成長的美好家園故土,也是我的“精神樂園”。

     我入燕園,真是不易。

     為什麼我兩次出入燕園?第一次選定這座學府,因為它是當時淪陷中的一處寶島,敵僞惡勢力難入。

    我進京報考已是1939年之夏了——小學的耽誤年華(軍閥混戰時期)不再提了,單是中學畢業,本應是天津南開高中1937級,卻遭遇九一八事變,曆經曲折,故插校畢業已是1939。

    誰知當年又未能入學,1940之秋,這才跨入燕園(燕京大學的簡稱,也是雅詞)的大門。

    1941之冬,又遭日寇封校。

    從津海關出來就與母校聯系返校,而答複說:你超過返校時限已太久了,若欲複學,須按插班生重考。

     我這個不幸的學子,什麼都“怕”,隻不怕考:我的考卷,入目者(閱卷者)竟是我的老同學——他們早已成了教師。

    我的重新“錄取”當然就不是“問題”了。

     記得1940之秋初入這座名校,其景色如同仙境,綠柳朱欄,湖波塔影,一座座殿閣,一處處池台,真是名副其實的“園”——是好幾個明清舊園遺迹組成的,而又加上新建的樓宇,金碧璀璨。

    滿校一片清新、自由、活潑、高尚的氣息,真像朝暾與曉霞那般美好。

    這是我平生從未有過的感受。

     但到1947年舊地重遊,我已身世滄桑,年華老大。

    朝氣難回,傷情易觸。

    我心緒總帶着凄涼的滋味——有時甚至是一種“消沉”或悲懷。

     可是,我的潛藏已久的學術之力量卻獲得了喚醒和煥發——我一頭投入了那座全國一流的大圖書館! 有人批我,說是“胡适派”,也許他還真有點兒道理:因為我也許正是天生就有“考據癖”。

    不然者,何以我這個西語系的學生一返校就作起“考證”文章來了? 事情要從實而論,空言要調,搔不着癢處,也于人于世無益。

    我的意興消沉,精神苦悶,而此時的燕大早已名師散盡,我所聽的課,實在打不動我的心靈了,我自然要另尋自己的“境界”。

    于是我想找一個“突破口”小試“牛刀”,看看我的“本領”是否“了得”。

    又因這無非是消遣,隻以小題目來遣興,就選中了一個硯銘的考索,盲人瞎馬地作起來。

     此硯是我在津海關下班路上見一人孤零零擺一地攤,隻有幾件東西,中有一硯,其質奇重,面色黑,背有淡黃紋理。

    硯池上雕一龍。

    池側,刻有印章三方,曰:“吳桢”、“周生”、“大雅”。

    而左上方有小字甚精,銘曰:“雍正乙卯得于西小市”。

    舊時北京有東西二小市——亦稱“曉市”,俗呼“鬼市”。

    其品格甚佳。

    然背面又鑿出一方凹處,刻有草書銘文,字則不太入賞。

    心中疑悶,不知何故。

     我就要考這個吳桢。

    初由同窗孫铮(正剛)兄代覓線索,他以為此吳桢即《皇明從信錄》之撰者。

    我順此線路下了很大功夫,寫成一篇《吳桢考》。

    後來弄清了:那全無關涉,此位吳周生乃是明代與陳繼儒同世的書物收藏名家,故宮舊日珂羅版影印的《蘭亭》帖上早有他的收藏印記。

    後于《圖書集成》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