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二簧與獄神爺

關燈
我嗜京戲,最愛聽的是反二簧。譚叫天的《碰碑》不用說了。旦角的大段唱工,以梅蘭芳先生來說,就有《宇宙鋒》的“我這裡、假意兒、懶睜杏眼”,《黛玉葬花》的“若說是、沒奇緣、今生偏遇(着)他”,和《女起解》的“崇老伯、他說是、冤枉能辯”。梅先生的唱,配上徐蘭沅、王少卿那種大方家數而又考究異常的托腔與過門,真是無法形容的美,令人心折而魂醉,令人唾壺擊碎,就叫做“此曲隻應天上有”吧。如今已成廣陵散了。我有一張正面梅先生、背面徐琴師簽名的文物,珍藏數十年,自津入蜀,由蜀回京,逃過“文革”……最後意欲随一小文交天津報紙制版發表,卻被親戚家的一個孩子給撕毀了!天下的憾事,不可彌補的損失,何所不有!歎歎!

    三大段反二簧,我尤喜蘇三那一段。那是獨角戲,滿台空空蕩蕩,在絲竹琴音與銅撞星兒的異樣美妙的聲音裡,她一人徘徊思念,柔腸萬縷——就這一個不幸的女子,“充滿”了台,唱出了詩的境界,繪出了詩的畫卷。這是心聲,這是美,這是悲劇,這也是中華文化的特殊創造。這是“戲”嗎?我看更是中華的詩!

    下“幹校”到湖北鹹甯,掏糞,種菜,守夜——四點鐘起來,滿天星鬥,NFDA8着過膝的水,到那“圍湖造田”的菜地,隻我一個人,拄着一枝竹竿,像個鬼魂吧?因這時無人“管制”,我就吟唱自娛——唱的總是《起解》那大段八句,連帶着徐、王二師的美妙的“小肩膀兒”與“大過門兒”,一字不落。這樣,由巨蚊的包圍,夜幕的黑暗,迎來了東方的曙霞,朝曦,曉霧,晨晴……不覺悠然自得,忘了一切。我對這段唱工的感情和“關系”,可想而知。

    後來知道,梅先生晚期将此段人間天上曲的後四句唱詞改了,我以為這不知聽了誰的高見(實是“短見”),為了要“反迷信”,硬是不許蘇三在出獄前拜别獄神。這是為明代一個身世可憐的弱女“提高思想水平”。現代人往往如此“想不開”,替古人做蠢事,他們一點兒不明白:明清時代制度,犯人入獄後拜獄神——此神是誰?原來就是上古的臯陶(也作咎繇),乃中華民族認為是最正直無私、最廉明公道的斷獄者。當然你可以假裝大公無私說:這是黑暗的封建監獄愚弄罪犯的把戲。那就倒是認為,中華古國連一個壞人也不曾、不能、不許治罪的,監起來的都是冤案錯案倒黴的窮苦人——這樣看事,就一定“科學”嗎?隻怕不一定。蘇三弱女,能懂什麼别的“大道理”?不幸與災難中寄一絲希望于古臯陶,公正的人哪,您救救我!——這有什麼“錯誤”?我看這才是真正的符合曆史真實的“反映”。

    “我這裡、跪廟前、重把禮見;尊一聲、獄神爺、細聽奴言:保佑奴、與三郎、重見一面;得生時、修廟宇、再塑金顔!”唱到此時,已由緩歌曼詠轉入急管繁弦,蘇三滿腔心事,無處可訴,臨走了(吉兇一切茫然未蔔),跪下向獄神一拜,暗暗禱祝……那聲腔音韻,真是感我至深!

    怎麼?都為了“科學”、“反對迷信”改掉了?竊以為梅先生未免稍欠思量了。真是憾事。

    因此,直到目今,我“自娛”“暗哼”此曲,以溫“幹校舊夢”時,仍是按照“老詞兒”,沒有任何要改的理由和好處。如有“京劇革新家”批評我“守舊派”,我則欣然承當他的好意。

    報上說,山西洪洞的蘇三獄,已“修複開放”,早成了“文物”和“旅遊項目”。這倒饒有意味,真想去看看,并且希望在那兒看一回正經梅派傳人唱這出《起解》,重現蘇三辭别獄神的詩境。但不知彼地主其事的同志,想沒想到要“恢複”一下獄神的曆史情景?

    順帶一言:看了些新作劇本,一寫到此神,就是“猙獰兇惡的獄神像!”這大約是為了“突出思想性”吧?可惜,臯陶像慈眉善目,恻然動人,其心懷面目,都與“劇家”的“創造”有點兒“距離”。這倒是令人不易解決的一個難題。

    詩曰:

    一曲哀弦反二簧,荒湖已涸尚稱陽。

    拄竿涉水無神鬼,仰首玄天燦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