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知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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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此已早成曆史陳言了,但我還是趕上了一點“難之尾聲”,略知滋味。

     我是1951年之秋,忽接成都華西大學之電聘,邀我去當外文系的講師——其時我尚在燕京大學的中文系研究院讀研究生,差一學期方能畢業。

    何去何從?殊費斟酌。

     話要稍稍回轉,“倒插一筆”: 我1935年秋初中畢業,本應1937年秋高中畢業,即升大學。

    孰料1937年盧溝橋事變即起,母校南開中學被炸南遷。

    幾經周折,到1939年方得考取燕大西語系,1940年秋方得入學。

    又孰料,1941年冬即遭日寇封校。

    又經六年淪陷之苦難生活,于1947年之秋再次考入燕大——仍算40學号老同學,并承認已讀的三學期的“學分”(燕大是“學分制”,讀滿規定的學分限數,方能畢業)。

    所以我這個“老”學生卻成了解放最初一屆的燕園畢業生。

    聞者(聆我追叙自幼齡的學程百般坎坷)稱異,幾乎難以相信! 畢業分配工作,新中國的新聞總署到燕大去要應屆生,條件是中英文須兼長,于是系裡推薦了我。

     新聞總署專人到校找我,适值我外出,未能洽談。

    正巧中文系來通知我,即将成立第一屆研究院招生。

    我又在就業與求學二者之間必須做出明智的決斷。

     這兒有一小趣事:1947年重考入學(複學)時,我想轉系,報了新聞系。

    及一到選課填表經系主任批準時,他見我選的課都是文學藝術之類,于新聞必修課毫無興趣,當即駁回,說這不行,要大改選課表。

     我無法“接受”,于是就去找西語系主任柯安喜,說“我要回家”(back“home”)。

     她見系裡來了一個“浪子回頭金不換”,十分高興,喜笑顔開地說:“你要回來——太好了!”一下子就在我選課表上簽了字,“收留”了我。

     既有此番小曲折,我再就任新聞總署的職位,心裡終覺欠安;加上我是個酷愛中華文學文藝之書呆子,對中文系研究院的“魅力”簡直無法“抗拒”,就入了院當研究生,婉謝了新聞署。

     華大來電聘,事帶有“傳奇性”,也不易得,遂又決計應聘。

    我為此去向高名凱先生請教,多蒙高先生十分慷慨照顧,說:你就先去就聘吧,所差的一學期可以不計,你到華大後在半年内将論文寄來,研究院就承認你的畢業資格。

     我還請問:到成都教學,您有什麼指教之言,也當敬聆。

    他沉吟了一下,然後說了一句:多注意政治。

     我懷着感激的心情,辦理離開燕園的手續——這是依依難舍的地方,去就難以兩全的滋味很不好過,然而也隻好拜别師友了。

     1951年受聘,離母校,次年春末方得啟程上路遠赴錦城。

    當時并無鐵路,要“爬”秦嶺,循古棧道入蜀。

     上文已交待明白,我重返燕園,非複少年,人傷老大,曾于本科時作詩,今隻記此七律中一聯雲:“半生書劍經三化,一介儒冠上二毛。

    ”(三化,用《觀我生賦》之語;“二毛”即潘嶽的典故,不煩多注。

    )那時入蜀,事非簡易,已做了永離家鄉的打算。

    老家是連一條“青氈”也無有了;渾似迅翁之詩所雲“挈婦将雛鬓有絲”。

     成都華大知我實況,并非單人獨騎(jì)的一個少年學生,而是要“攜家”前往,慷慨地兩次彙給了旅費。

    那時要從故裡天津先到北京,方能登上火車,經河南,入陝西,直到寶雞下車。

    從寶雞為始,就要爬秦嶺了。

     那一切的經曆,都是新鮮的,此刻也難盡表。

    單說怎麼“爬”法呢?—— 一輛很敝舊的破汽車,由它直開到成都。

    這可不是小事一段。

    但看那司機“貌不出衆,語不驚人”,可是他顯得“若無其事”的一般,我想他是經驗太豐富太老練之故。

     我們這一車十幾個人,都是千裡之旅,有從滬上入蜀辦事的,有遊子回鄉的,還有軍嫂遠赴新疆探親而路走此半途的……我屬“特殊身份”。

    我們天南海北,結了一個緣:許多日夜,相聚相助,休戚相關,都熟識了而且都是很好的人。

     從寶雞旅館告别秦川平原,一入山口,一峰突起,襯着雲霞,我的男孩喜得立即拍手叫出聲來。

    我也覺得自己是個“詩境”中人了,十分欣快。

     千盤萬轉,一輛破舊車像個不識世務的牛犢,在無窮無際的山嶺上左旋右轉地爬起來。

    望車外,一步一景,難描難畫,連山的顔色都在多變,竟有赤紅色的一座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