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恩裕兄

關燈
與我同代同輩份的紅學同行,人數原極有限,後起的一輩人數就多起來了。

    友人曾比為“雨後之筍,過江之鲫”,那有點兒開玩笑,可也确實多得驚人。

    人一多,品類不齊,輿論的微詞時有所聞。

    也有一友告訴我,一次他在西郊參加有關曹雪芹“故居”的會,親耳聽見旁邊一位文化部的女同志正對人說:“你看×××,哪兒還像個學者?”還有天津一名青年讀者給我來信,中有一句話:“你們紅學界是樹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

    ”我讀到此處,真是悚然憬然。

    鳳兮枭兮,乎鸱乎?難怪人家說話有點兒毒。

     我所以先提這些,是因為我敬重吳恩裕先生,數十年的切身經曆品評,方信他是我所交的紅學學者中人品最高尚、人心最仁厚的好人益友。

     然而我們的交誼曆程又不是很順暢的,帶着不少曲折和誤會。

    提起這,我是感慨萬分。

     最初的隔膜,略無機緣相會,對他一無所知。

    當我看到他最早發表的文章時,就見他對我有“意見”,語氣不太正常——不提賤名,隻說成“《紅樓夢新證》的作者”,提時也是為了“指謬”(其實沒錯,他後來承認了)。

    這使我納悶:我從未在文字中道及他,也不會有冒犯之可能。

     第一次與他何時何地晤面,已不記得。

    記得清楚的是1954年10月“批俞運動”剛剛啟幕那次,文化部長鄭振铎先生主持大會,到會人很多,大抵文藝界知名之士,我亦所識甚少。

    最晚一個趕到的就是吳恩裕先生。

     那時的印象留得清楚:穿一身十分樸素的灰布制服——簡易中山裝,當時人之常服也;右臂夾持一個黑皮包——此則民國時代教授身份的一種标志,也是高層知識分子的惟一“炫耀品”(當時是真皮,無人造物,很貴,隻能夾持,并非後來的手提包)。

     他入場時,頗有點兒“風塵仆仆”之緻。

    看樣子他認識的人也不多,找不到可談者,就先和我說話。

     隻見他一臉的書生氣,十分認真嚴肅,其第一句話就是:“思想批評必要,但是考證還是很重要,不能取消……” 書生氣十足。

    他似乎一點兒也意識不到這并非純學術的事情。

    我從此識得他為人真誠老實,還保存着“天真”。

     在運動中,他的情況如何,我無所知。

    真正接觸漸多、熟識而有了相互了解之後,他原先對我的一點兒莫名其妙的隔閡與誤解完全消除了,于是互訪也就多起來——還是他屈駕枉顧小舍的次數最多了。

     吳先生英國留學,從師于拉斯基(Laski),治英國政治史,一口純正的不列颠英語發音(與今流行的美國英語不同),也寫一筆很出色的行書字,給我的很多信劄,一律是毛筆豎寫,絕不帶洋氣味(也能寫大字,非常見功夫);嗜京劇,唱餘叔岩派須生,也頗有造詣。

    總之,是個有才華的人。

    但于古代文學卻不内行,他是苦研曹雪芹,對《石頭記》卻生疏——這是他自己承認的。

    例如他著《曹雪芹的故事》時,要我為他每節題一首絕句,雖後來他未采用,卻指着“文星之殒”這一首說深為感動。

    他不懂平仄,有一節題為《宗學夜話》,我告訴他“學”是入聲屬仄,四個字也要調聲律,宜改為《宗黉夜話》。

    他接受了。

     更有一次夜晚跑來,卻是為了問一個“NFDC0”字——一條脂硯齋批說“深得‘金瓶NFDC0奧’”,他不識此字,以為是“壺奧”,不可通矣。

    又如永忠吊芹詩“欲呼才鬼一中之”,他不知是飲酒者“中聖人(上品佳釀)”的典故,揣度是“一申之”的抄誤等等。

    說明他的本行不在這方面。

     我們交情深了,誰也沒因為這些瑣屑而看不起誰,一貫以誠相待。

    等到1964年拙著《曹雪芹》問世,後來他下幹校時,不斷來信,說:“《曹雪芹》是好書!我到此什麼也不帶,隻帶了這本書,不離身邊。

    也不知反複看了多少遍。

    ……” 一入60年代,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的活動步步升級,熱鬧起來了,他的精氣神也十足地振作起來了,時常來找我。

    最值得一記的是邀我同到健銳營去訪張永海——他聽到一個線索,說張知道曹雪芹的轶事。

     雪芹自離京城而到山村著書,此村究在何處?我與恩裕兄當然早就忘不下這個題目。

    到了1962年紀念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的盛大活動日益開展時,踏尋此村的願望變成了必付實踐的重要項目了。

     傳說曹雪芹寓居香山健銳營的線索,就是恩裕兄首先探索收獲的。

    當時不止一頭緒(互不相涉)不約而同地傳述這一說法,于是引起了我們的重視,以為不會“空穴來風”,應有一定的來由。

     他的熱情與活動能力勝我十倍。

    一日,來邀我同訪香山的張永海,據傳他知道雪芹的若幹遺聞轶事。

     那天随恩裕伉俪(夫人名駱靜藍)奔到健銳營的正黃旗,找到了張家小院落。

    正黃旗是此營右翼四旗的頭旗,位居從北向南靠山坡一排的北端(左翼四旗是從西向東一排,靠北面坡)。

    小院全似山村民戶,早無一點營房痕迹。

    院中有樹木,放一張長方矮飯桌,幾個人圍坐,聽主人開談。

     張永海其時年已六十多歲,人很樸實,看樣子是個嗜酒者。

    恩裕兄訪知此老者舊時曾在城内當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