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公邀我進燕都

關燈
年逾八旬,記憶力銳減,真是往事如煙如霧,飄渺依稀起來。

    不過有些印象深的事,卻不會忘記。

     1952年至1954年,我在成都華西大學、四川大學外文系當了兩年講師。

    因1953年之秋《新證》問世,聶绀弩先生見之有緻賞之心,遂煩林辰先生函邀我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去工作。

    我當然願意進京。

    川大不放行,馮雪峰社長請中宣部下調令,幾經力争,方得如願。

     我于1954年春夏之交,回到北京。

    到京後給我的宿舍在東城東四牌樓十二條胡同以北的門樓胡同,三間正房。

     報到之前,聶绀弩同志來看我,是和舒蕪先生一同來的。

     這次來,隻是觀看一下住處情況,未落座,也未多談。

    兩個細節記憶猶清:聶公見我在正北牆上懸了一副對聯,寫的是“舊有雄文懸北阙,近無老屋在南山”(歐楷甚佳,已忘書者姓名),他便立刻說:應改——改為“近有雄文懸北阙,舊無老屋在南山”。

     他的敏思讓我驚佩(因他改上句是指拙著《紅樓夢新證》剛問世不久,而改下句又暗示他已知我的“家底”、“出身”了)。

     舒蕪老兄那次初會未說什麼,隻言:“我若知道社裡還有這麼好的房子,我早來(住)了!” 及至上班後,又與他是同一辦公室。

    記得是向南的窗,兩桌分列,他東我西。

     隔壁是張友鸾與顧學颉。

    因此舒兄曾示我戲語曰:這屋是“不作周方”,那屋是“東張西顧”。

    上句運用《西廂》“不作周方,埋怨煞你個法聰和尚!”——他本姓方,故巧用“周方”一語。

    另句即又變用“東張西望”的俗語而隻改一字,切合了張、顧二姓(顧也合“顧盼”之義也)。

     初來之人,好比新媳婦剛入手,一切新鮮,故這些瑣語細節也忘它不了。

     我到班之後,聶公給我的第一個工作任務是“恢複”《三國演義》裡被删的題詠詩。

    他說:“毛主席指示,那些詩不能删,要恢複原文。

    ”(因該社已印的版本擅将那些詩句删掉了,以為“無用”雲……) 我補完詩後問他:要不要再核校一下正文?他說:那就校校吧。

    他的話總是這種簡而不繁的語式。

     我一校之後,校出大量問題,改正之後,寫了一份很長的工作報告,交與聶公。

     不久他将報告給我送來,面有喜色,說:“報告大受稱贊!你寫篇文,給《光明日報》替新版宣傳宣傳!”後知乃是受到了巴人的稱贊 。

     我寫了文,由社方交《文學遺産》版刊出了,見署名是“孫模”二字,不知出于哪位代拟的。

     要我當小說組長是在此之後,聶公親口“任命”的。

     我當時十分惶恐——多年一直在高校,來社後一切不懂,如何做什麼組長?十分為難,便找他辭“長”之任命。

    他說:“沒什麼,你隻管做,有不熟悉的可找張友鸾幫你。

    ” 我辭不下來,跟着就要我作一份當年下半年的“文稿計劃”,要按月份列出拟出的書名來。

     這下子可更把我難住了! 無奈何,到鄰室去找張老了。

     張老是個老報人老編輯,老練非凡。

    見我去求他,說:“聽領導的指示!”——其語亦莊亦諧,不卑不亢,可也很“厲害”!那“領導”二字即指我這“組長”新頭銜了。

     他确實有本事,不一會兒就列出了一份六個月的“發稿計劃”。

    記得其中有《聊齋》,還有《閱微草堂筆記》。

     ………… 以上各情,初來的“新媳婦”印象太深了,終身難忘也! 還不止此,到命我重校《紅樓夢》時,也是讓我當“組長”,還列了人名單子、計劃做法等等。

    後因挂病号,“組長”不待“任免令”,自然消失。

     至于張友鸾做組長,在我之前的事我無從得知,在我這個“組長”之後接任而且久任,那是事實。

     這真是“芥豆之微”,原值不得寫它一筆,恐怕有人生疑,以為我是說假話——其實,若為了給自己塗金,必然要“編”個動聽的大官銜,怎麼會把一個出版社的一個“古典室”的一部分(小說)之“長”拿來顯耀于人,豈不令人齒冷以至笑掉大牙乎?我還不至于那麼無聊,我要把這段曆史事實記下來。

     再轉回來說說聶绀弩這個人。

    記得四兄祜昌說過幾句話:“你耳壞之後,有聶公為你之知音——以其姓之三個‘耳’字,其中有妙理也。

    ”今日回想,也有意趣。

     人們都知道聶绀弩這個不尋常的名字,知道他是老輩進步作家,後來有一段不幸的遭遇……可是未必知道他是學者兼詩人,最後還迷上了書法。

    知道他作為學者曾研究《水浒》,又未必知道他是一位卓識的紅學探佚學家。

     我寫過懷念他的拙文,恐怕還不止一篇,可也草率零碎。

    今忽重讀他給我的一首遺詩,不禁觸動往事前塵,情難自已,于是想補充一些舊文未及未備的片片段段。

    也許别人的追憶中缺少這些史迹。

     記得他贈我一本舊印的著作《天亮了》,卷前附有自題詩七律一章。

    那是“新文學”作品集,贈我之時他自謂乃是陳迹了。

    幸得保存,其詩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