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學慕學

關燈
對學問有特别的愛好,必然也屬于天性的範圍——少年時當然還沒有這麼一個清晰的理念,此乃日後所悟。少年“治學”,從何開始?說來可笑,也可痛。

    可痛者,那是日寇侵華淪陷時的事,燕京大學被封,自己不受敵僞的招編,自隐于暗室;其文化活動隻限于與顧随先生通訊,倡和詩詞,隐寓我們極為深刻的愛國抗日心懷。這種可痛也包含着可愧:不能積極地去做抗日的工作。可笑者,如此條件,一無目标,二無根柢,三無師承,四無學友,五無書籍……一個弱冠之人,硬要摸索學問,這豈非世上最為可笑之事?

    怎麼開頭的呢?是從語言文字為始入之途,全似盲人行路,隻憑“感覺”在那裡“摸”,在那裡“碰”。緣由也許是從識字問義而萌生了對日常俗語方言的興趣。

    說來也有“奇迹”:在如彼可憐的條件下,我頗有收獲。例如那時婦女人人要做針線活兒,常聽的“女紅”(ōn)術語就有(紀音)“逢”、“連”、“砌(qī)”、“敲”、“聊”……種種講述針法的話,可是十之八九不會寫,不知是哪個字。心裡“過不去”,覺得如此重要的字都不識不知,如何還自稱“讀書人”?于是下功夫,自去尋索。

    誰知老天不負苦心人,我将那最覺發音奇特的“敲”、“聊”,都找着了本字(今皆忘得一幹二淨)!

    于是悟到:所謂“俗話”,實皆古語,本字本義,分明不爽;隻是曆久人已不明,或竟以他字代替,或音轉字訛,迷失與混亂者甚多,卻并非不可“收拾”,下點功夫就能有所創獲。

    不但單字,詞語亦然。例如,天津人愛說的表述時間的話,就有不少是古語今訛(或今迷)。如大家都把昨日叫做“夜拉格”;把上年叫做“年四格”。心中納悶,不知何字何義。及多讀詩詞,不時可見“夜來”與“年時”,乃悟此即鄉語的古源。此悟是否?直到後來果然在唐宋詞中發現了“夜來個”、“年時個”,自信完全證實了我自己的假設不誤。于是大為欣喜,也明白了那省掉的“個”字是因為詩詞字數有定限。此種例子尚多。

    這就是我“治學”的萌芽或雛形。

    這看似稚幼簡單,很多人卻不能理解到此。而且這對我日後也有很大作用,比如我研究詩詞是“本行”中重要一環,凡讀古人之作,在欣賞其藝術韻味境界時,還會注意詩人的選字鑄詞,體會古人對漢字的功夫,絕非今人所能及。

    “讀書先識字”——治學更要識字。漢字一大寶庫,是中華文化的“載體”,每個字都帶着十分豐富的曆史文化“信息”。

    因此,我總勸青年學子,如欲走學術之路,務必先對文字訓诂多下功夫;不然就無根柢可言——常說的“文盲”,其實是“字盲”。今之自居為“知識分子”者,一核實際,“字盲”占了驚人的多數!

    咬文嚼字,重要之至。

    詩曰:

    治學方知識字難,幾多古語在民間。

    小童也拟從茲始,舊訓新詞可盡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