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眼相招感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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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迹。

    我不禁贊歎他讀書面的特别廣博。

     另有幾件事,順帶叙及。

    最早拜谒他,我帶了讀《談藝錄》的一束意見,呈上請參考(内容早忘了,似有一條提出“賒”在詩詞中是虛字無義,不作“多”解……)。

    他接過去,順手放在小後窗的窗口處(清華彼時房屋很簡樸,不與今同),并不即閱。

    至于解放後《談藝錄》新版中有無采及千慮之愚,我總未能再讀,至今不詳了。

    還記得那回談及中國詩的神韻問題,錢先生說:神韻是确實的存在,并不玄虛,隻是有人不能領會到,便以為無所謂神韻。

    例如我的servant(原話用英文字)就無法理會什麼是神韻。

     我想,他的意思是說明此乃文化教養水平的事,不能強求于每一個人,同時也說明,神韻是中國文化的特色,與西方類似概念的同異,必須深細讨究。

     再一次是,我的本科畢業論文是英譯陸機《文賦》,其前言介述刊于StudiaSerica,其中提到錢先生為林方慶英譯《離騷》所作英文序言中将《文賦》譯為AFupoemonLiterature。

    我覺得Literature涵義太泛,不如改為……onWriting——因為《文賦》本旨在于“為文之得失”,即寫作經驗心得之事也。

    我撰此文時尚未拜識錢先生,清華另一學友唐稚松兄出于一片“說項”的好意,将拙文印本送與錢先生看了。

    對于文中的“異議”,會引起他何種想法,我總不敢拜問,亦未見于何處有否讨論。

    但從我們此後的往還親切而觀,他并無介意的迹象。

     但到解放之後60年代,一件難以名狀的事态發生了,即是種種批判運動中忽然又出現了一個新名目,叫做“拔白旗”。

     何謂“拔白旗”?原來那時講的是一切要突出政治,學術研究而不帶出政治性(其實指的不是思想水平實質,隻是要引些革命詞句作為裝飾而已),就叫做專而不紅,叫“白專道路”,是要不得的(臨近“反動”的危險)。

    運動一開啟,紛紛尋找“白專”對象目标。

     那時人文社領導人早都“黑”了,主管古典部的那同志最講政治,緊抓運動最積極,在所出的書中,選定了錢鐘書的《宋詩選注》是“白專”的大标本。

    于是組成了“批判小組”,要紛紛發言,務必分清“紅”、“白”兩條道路的大是大非。

     “批判小組”裡,業務上弄詩的是麥朝樞,我原是小說專業,但因也有了“詩名”,也安排在組内。

    在一個晚上,開會“批錢”。

    麥老廣東人,口齒才能不高,講“普通話”很不動聽,我勝他一籌——天津人學說北京腔。

    大概就因此,我的“發言”就“好”了。

    但此乃内部運動。

    不料“組内”整理出一篇批判文章交《文學遺産》公開發了,而且使我異常吃驚的是不用“某社批判小組”的署名,竟落了賤名三個大字的款! 當然,這也許全出好意——是看重我,培養我,引導我(我本就是個“白專型”)。

    但這麼一來,事情“個人化”了,把我和錢先生公開放在了一個“對立”的地位。

     别人議論我不及知。

    錢先生看了,心中作何感想?對我的“變化”又作何“評價”?那就不問可知了。

     對于《宋詩選注》,我從學術上并非全無意見,那是另一性質,如今卻成了一種尴尬的政治性事态。

    錢先生從此絕不會再理我,我也無意辯解,因為應當自己引咎。

     1999年的一天,忽然傳來了錢先生辭世的消息。

    我不禁悲從中來,即以拙句抒哀緻悼: 天際星茫黯黯垂,大師辭世動深悲。

     避居名位名斯大,謝榜學門學自奇。

     落落管錐謙在己,茫茫中外後來誰。

     依稀五十年前事,青眼相招感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