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 揭假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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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魇》一書,收文七篇,首篇題目是《紅樓夢未完》。

    雪芹之書未完,早成共識和常識,何待張女士又加論證?——問錯了,她根本不是從頭正式論證這個“未完”。她的思路與行文習慣也與常見的“紅學”論文不同。不同之處是:

    一,對《紅樓夢》的基本概念、詞義不給規範定位,模模糊糊,似乎不“計較”八十回原著與四十回僞續,“都是”《紅樓夢》。

    二,“未完”是作者本未完成?還是現存本殘缺不全?也無明文确說一句。三,既“未完”,又何必大費力氣去研究現今一百二十回本的“已完”?

    四,曹雪芹因何“未完”?現行的“已完”,又是怎麼發生、産生的?沒有

    講。

    五,既然一百二十回“全璧”流行,這算不算“完”?如不算,怎麼樣才算“完”?

    亦無所交待。

    大前提,都“省略”了。

    然後,你若想從她筆下窺視一點兒她論的這個《紅樓夢》主要“未完”之内容大緻是什麼?也休想找得見。

    她不是講“未完”,而是大講“已完”的後四十回僞續的百般情狀!

    她好像是說:那些“已完”都是假的,隻有将假的全部揭穿,才可望“假去真來”——再究“真未完”的事情。

    如鬧不清這一“理路”和“手法”,隻看這第一篇,就會如墜五裡霧中,可真叫“天昏地暗”,保管你隻看不多幾頁,就“承受”不了,擲書而興歎了。

    張女士的文章很有趣,開筆不久,即将“主題”集中在“三寸金蓮”上。這使我十分驚奇。“摩登小姐”式的她,怎麼會對這個話題如此關注?讨論了一大篇之後,加上衣妝等事,方知她是要判明書中人物誰天足、誰纏腳,而由這看續書人是有意讓“全”書滿人化(或滿俗化),又由此判斷與高鹗的“漢軍”身份是否符合……。

    她研究了半日,也承認曹家本來也就是女眷半漢半滿,裹腳的也有,大腳的也有。但她很拘“金蓮”這個字眼,舉尤三姐、舉晴雯穿“睡鞋”,《芙蓉诔》有“蓮瓣無聲”之句,等等。細緻周詳,令人驚佩。

    當然,若有心“擡杠”,其實“金蓮”不過是個指女人腳的借詞雅稱而已。真正的“金蓮”是緊纏成為尖筍形的,腳趾壓在底下,已萎縮變形,早不成“瓣”;而走路時以腳跟為重心,有“聲”無“聲”,與“瓣”無涉了……。單摳字眼,會出誤解。

    話要簡潔:她舉了大量的字例句例,說明“滿俗化”的迹象,其細其繁,其版本之精熟,其耐性之強,其細心之微,其記憶之确……,讓人“下拜”,自愧萬難企及!

    反觀自己,我沒法與人家比,哪怕是百分之幾也夠不上。因為我對後四十回的一個本子也看不下去、受不了!何況還要三個本子細校密勘!那我就折磨死了(注)!

    她的心細如絲,可說已細入毫芒。她對本子異文記得如同電腦——她行文說理是“眉毛胡子”在一起,不暇不屑像論文“分條析理”,讓你暈眩。我讀着(實際是聽讀)心笑說:這種文章,若入批判家之目,肯定是不折不扣的“繁瑣考證”。别人就是甘願“繁”甘願“瑣”,也望塵莫及!

    她是不講怎麼“未完”,是講何人、怎麼續書。

    由她的考證加推測,這後四十回書有三個不同本,有初本,有修訂本,有再修本。“修訂”是小改加大改,由一二字到一大段。原續與修續不出于一人之手。破綻、漏洞、矛盾……,可笑之處不一而足。

    但她的擅長是:不僅僅指出這麼煩瑣無聊的“修訂”,而且一定為之說出續修書者為何那般如彼作法的心理活動。

    她對續、修者究竟是誰,還拿不準,但寫至篇尾時,分明還是傾向于判定高鹗是個重要人物。

    她提出了很多相關的問題。如:元春是誰的妃?續者為何為賈珍等洗刷醜名淫行?又為何特别糟蹋襲人?妙玉結局究何似?鳳姐又怎樣?……

    ——大概這就是她講“《紅樓夢》未完”的一個方式吧?

    是否她不太喜歡作正面性的評議和“結語”?

    詩曰:

    瑣瑣談來細比絲,不知誰續百方疑。

    不條不理自成格,奇女奇思文又奇。

    (注)有一回,華藝出版社邀請了王蒙、叢維熙、宗璞、劉心武等座談,我叨陪末座。當場我向這些名家說了這麼兩句話:“我讀不了高鹗續的後四十回,如果用力量強迫我讀,那就是對我最大的精神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