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木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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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滿月靜靜映照着碧螺江。

     南部的碧螺江是青水最大的支流,發源自天阙山脈,水流潔淨甯靜,穿過了富饒的澤之國十二郡,從神木郡流入望海郡境内,最後在葉城注入鏡湖。

     冬季的夜晚是如此寒冷,朔風獵獵割面。

    不到子夜,江面上已經沒有一個人影,連漁舟都已經回船塢歇息,隻有一輪冷月倒影在水面。

     隻聽一聲水響,水面上那一輪月亮瞬地破裂了,居然有一個人從月下悄然浮出水面。

    潛遊了上千裡的人在寂無人聲的夜裡浮出,月下的容顔蒼白而絕美,藍色的長發在水面逶迤,仿佛一個幽靈。

     到了麼?那個人擦了一擦臉上的水珠,凝望着前方岸上。

     這一路從葉城逆流而上,沿着碧螺江穿過神木郡抵達這裡,然而到了這個地方,這條水路也已經到底了。

    接下來,估計還是要從陸路走。

     他看了看掌心的命輪,那個烙印在肌膚裡的轉輪還在晝夜不停地發出光芒,似乎在不停地催促着他前行——發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東方,灼熱。

     星主……是在傳達指令,讓自己去那裡麼? 可是,那個方位,不就是傳說中的青木塬?他微微蹙眉,想着這個問題,嘩啦一聲從水中浮起,向着岸邊遊去。

    他出水後身上滴水不沾,在冷月下熠熠生輝。

    那是龍鱗制成的黃金甲,猶如貼身的水靠。

     “啊?怪、怪物!”忽然間,岸上有人叫了一聲,引得他一驚。

     擡頭看去,蘆葦叢裡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往後便跑,快得如同兔子一樣。

    旅人微微蹙眉,轉眼看到岸邊被丢棄的是一個魚簍和一張網,魚簍裡還有幾條兩指寬一尺長的小魚,心下明白這不過是一個在寒夜裡釣魚的孩子,搖了搖頭,便熄了追上去的心。

     雲荒大陸承平數百年,東部的澤之國更是民間富庶,卻居然還有孩子要在這樣冷的夜裡守在江上打漁,想來這個山腳的村莊也并不富裕。

     旅人涉水走上岸來,想了想,俯身将手指在空空的漁網裡一放。

     仿佛聽到了某種不容抗拒的召喚,平靜的水面忽然起了一陣波動。

    隐隐約約地,水下有無數東西湧來,朝着溯光的手指所在聚集。

    那是一群肥美的淡水鲫,呼啦啦一聲躍出水面,自動地躍入了網中! 轉眼網裡已經有了十數尾鲫魚,旅人微微笑了一笑,将手指從水裡抽起,低聲說了一句:“去吧。

    ”水面随即平靜,其他雲集而來的魚轉瞬散開,重新沉入了水底。

    旅人輕輕撫摸了一下腰畔的劍柄,低聲:“這樣就好了——紫煙,是麼?” 漆黑的劍柄上,那一粒紫色的明珠在月下悄然流轉出一道淡淡的光華 旅人涉水上岸,從行囊裡抖出了一件黑色的葛布長衣,披上,翻過風帽兜住一頭深藍色的長發,在月下踏上了一條寂靜的鄉間小道——那是一條通往森林方向的小路,寂無人聲,在月下閃出淡淡的白光。

     不遠處的村莊寂靜安詳,坐落在森林的邊緣。

     在村子的背後,便是郁郁蔥蔥看不到底的廣袤森林,在月光下籠罩着一層奇特的青色霧氣——青木塬是南迦密林的一部分,位于神木郡和博雅郡的交界處,本來應該是一片美麗而富饒的森林。

    然而,在最近一百多年的傳說裡,那卻是一片噩夢之地,有着種種奇特詭異的傳說,毫不遜色于前朝的九嶷附近的那片夢魇森林。

     旅人再度看了一眼掌心旋轉的命輪,确認了方向。

     看來,真的是要前往青木塬了……旅人擡起頭,順着那個方向看了看——黑暗裡,山巒起伏,密林遍布,蒼莽不見盡頭。

    穿過眼前這個村寨,将會進入青木塬區域。

    而在遠山的背後,極遠的天際線上浮出隐約的巨大輪廓,那是東方盡頭的慕士塔格雪山,隔斷了雲荒大地和中州。

     這一次的行程,目的地不會就在那裡吧? 那個神秘星主的居所,難道會在雪山之父那裡麼? “紫煙,這幾天日夜兼程,你也累了吧?”他歎了口氣,對着空氣中某個不存在的人低語,溫柔無限,“我們到前面村子裡去休息一晚,明天再趕路,好麼?——從明天開始,我們就要進入青木塬了。

    ” 沒有人回答他,指間隻有明珠流過一縷溫柔的光芒。

     寒夜的風在獵獵地吹着,一輪冷月映照着路上孤獨的旅人,流霜在空氣中飛舞,村舍還在遙遠的地方,連狗吠的聲音都聽聞不到,顯得荒涼而寂靜。

     ——沒有人發現,此刻,皎月的旁邊悄然出現了一個奇特的暗影,就如人眼睛裡的翳,悄悄地蒙上了明亮的瞳孔。

     — 青水邊上的這個村莊名叫長山村,一共不過五六十戶人家,以農耕漁獵為生,都是淳樸百姓。

    如今是寒冬臘月,各自早早的閉門熄燈,村裡早無人聲。

     遙遙地,隻聽到村頭有狗吠了一聲,然後後院裡的狗也跟着叫。

     一個雙鬓花白的男人在窗前顫抖着手拿起最後一杯黃酒,仰頭喝了,怔怔地擡頭看了半空的冷月,眼角那一道刀疤分外的明顯。

    片刻,他拿起了一個殘破的埙,趁着酒意開始斷斷續續地吹奏,然而氣息不繼,隻吹了幾句就停了。

     一封信擺在他的案頭。

    雪白的信箋上,淩厲的筆鋒充滿殺意。

     那是下午才收到的一封神秘來信,沒有落款,當這個從姑射郡首府月照來的信使翻山渡江來到出現在門口的時候,他分外的詫異——自己已經快要有十年不曾和村外的世界有任何聯系了,又是誰會在這個時候忽然給自己來信? “不用了不用了,”當他拿過信,掏出幾個銅子想要酬謝信使的時候,對方笑着拒絕了,“寄信的那位爺很大方,足足給了我兩個銀毫呢!” “是麼?”他拿到信一看,卻變了臉色,一把拉住信使,“誰?寄信的是誰?” 情急之下他用力稍大,信使發出了殺豬一樣的痛呼,說不出一句話來。

    左鄰右舍都跑出來圍觀,孩子也從後院喊着父親過來。

    他立刻知道自己失控,連忙放松了手臂,好言好語地問:“是哪位給我寄的信?” “鬼知道!”信使卻是憤憤地捂着胳膊,發現上面留下了深深的兩個淤青手指印,抽搐着憤然回答,“那個人是晚上把信放在驿站裡的!我看在兩個銀毫的份上給你送了過來,你這家夥卻……” “對不住對不住,”他連忙賠笑臉,拿出一個銀毫塞給信使,“麻煩你再仔細想想?” 信使看到了錢,哭臉便收斂了,捏着銀毫想了半日,隻道:“他是趕着馬車路過的,都沒下車,根本看不到臉。

    那個人說話聲音很冷很飄,皮膚特别白,别的也沒什麼特别的……對了,他的馬車上好像有一口棺材!” “棺材?”他愕然,手不由自主地一抖。

     “是啊!”信使拍了一下大腿,“半夜打眼看到,可吓了我一大跳。

    ” 信使走後,他一個下午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鄰居裡有好事的過來閑言打聽,被他擋了回去,緊緊将信捏在手裡不給人看到絲毫。

    直到兒子也被他打發出去後,他才小心翼翼地關上門,将那封信拿出來重新細細看了一遍。

     信上隻有幾個字:風,安否? 沒有擡頭,沒有落款,但是上面的字迹便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證明。

    一筆一劃,鋒芒畢露,仿佛一道道長戈利劍,似要刺破紙面直跳出來,令他血流加速無法呼吸。

     十年了……被卷入那次殘酷的宮廷内亂之後,昔年震動天下的北越組織早已殘破零落,再無幸存。

    蝸居這個窮鄉僻壤那麼久,就當他幾乎以為自己将要平靜地老死在這個村莊時,一張輕飄飄的紙,将他的餘生從此打破。

     他知道那個人是誰——是的,那個昔年叱咤天下的北越雪主,居然還活着! 怎麼可能?當初,明明一個人都不曾活下來啊!男人撫摸着自己傷痕累累的骨骼,隻覺得心跳得非常快。

    十年前最後那一場搏殺曆曆在目。

     他們立下了汗馬功勞,幫助二皇子白烨登上皇位,卻在慶功宴上被下了毒。

    所有的同伴們幾乎死傷殆盡,血流成河,屍骨成山——當白帥手下十二鐵衣衛的那一刀斬下來時,他往後習慣性地一閃,然而後腰上卻受了重重一擊。

     “躺下!”一個聲音低喝。

     那是白墨宸的聲音。

    他蓦地醒悟,立刻往後一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是的……他怎麼能反抗呢?此刻,他應該第一個躺下才是——因為那注入同伴酒杯的毒酒,是他親手倒的。

     他倒在了地上,看着屍體一具具堆疊起來。

    一個接着一個的同伴倒下,被亂刀分屍。

    北越雪譜上的人,原本個個都是獨擋一方的高手,然而此刻卻被毒藥侵蝕,身手也變得滞重緩慢,被白墨宸的手下一個個誅殺。

     好多的血啊……就像是永遠也流不盡似的。

     他沉默地看着這一切,隻覺得後腰疼痛無比。

    然而,直到組織裡和他最熟悉的克清也倒下,在他身邊呻吟的時候,想起昔年曾經并肩出生入死的兄弟就在身邊死去,他一時間再也忍不住心頭洶湧的熱血,便想要站起身來。

     然而就在那一瞬,一把刀揮了下來,克清的人頭飛到了他的懷裡! “你若敢站起來,便是與我為敵!”握刀的男人一腳踩在了他的胸口,眼神冷酷威嚴,“你什麼也不用做,隻要給我躺下裝死!否則便别怪我沒有遵守承諾。

    ” 承諾……他猛然一顫,仿佛忽然間身體裡沒了力氣,頹然倒下。

     身邊的殺戮還在繼續,慘叫,呻吟,骨肉分離的聲音聲聲入耳。

    他緊閉眼睛,不讓自己去看,去想——然而這種可怕的聲音卻在耳畔持續了很久,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直到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