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展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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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歡喜。

     和世間每一個男人一樣,年輕的他也對自己的伴侶有某種期待和好奇。

    然而白族的公主是藏于深閨的貴族,作為一個軍人,他隻聽說那個十六歲的少女是白烨的獨女,很美,從小受寵——這樣的女孩,或許會有一些貴族的驕縱和壞脾氣吧?不過這些也沒有什麼,他是男人,多忍讓一些也就行了。

     那時候,還是一個年輕武将的他在心裡這樣想,對着即将來臨的新生活有着一些憧憬和忐忑。

    順帶着,他和白烨之間結成了更加牢固的同盟。

     然而年輕的武将所不知道的是,他這個未來的妻子早已有了意中人,而因為白烨不願意将女兒許配給中州人,導緻兩人無法結合。

    悅意公主性格倔強剛強,不願聽從父親的安排,竟在大婚前幾日偷偷離開王府,秘密逃往葉城! 家醜不可外揚,隻可秘密處理。

    他奉了白帝的密令,帶人急渡青水,星夜兼程截住了那個出逃的公主。

    作為未婚夫,當時他極力控制着自己,沒有表達出真實的憤怒和受辱,隻是例行公事般地淡淡說了幾句,要把她帶回帝都。

    悅意卻沒有停止反抗,在歸途上幾度想要刺傷他,卻被他一次次阻止。

     在終于将她帶回白族王宮的那一刻,他清楚地記得她眼裡的恨意和輕蔑。

     “你真的想娶我?”那個少女揚着頭,挑釁似地看着他。

     他想了片刻,沉默地點了點頭,道:“我會把這一切都忘了,就像重頭認識你一樣。

    ” “真厲害……連自己妻子紅杏出牆都可以忘?”她卻大笑起來,語氣譏諷,“我不愛你,所以不嫁給你。

    也算是敢作敢當——可是你身為堂堂的大将軍,竟然不惜娶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你還算是個男人麼?” 她掙紮不脫,便用鋒銳的話不停地刺傷他。

    他卻始終沉默不語。

     “你就算逃,又能逃到哪裡呢?”他将她提上馬背,向着帝都疾馳,隻是淡淡地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無論逃到哪裡,遲早都會被抓回來,何苦。

    ”頓了頓,他說出了最鋒銳的一句:“何況,那個人,并不肯和你一起逃。

    你又能去何處?” 她本來在滔滔不絕地尖刻罵着,忽然顫抖了一下,臉色蒼白。

     是的……逸沒有來。

    他沒有出現。

     在她不顧一切出逃,來到青水邊的時候,并沒有看到他在約定的地方等待自己。

    她忽然不敢去想——他是一個溫柔俊秀的情郎,也許下過許多山盟海誓,但是在風暴真正到來的那一刻,他卻沒有出現在應該在的地方。

     “看看這個吧。

    ”他從懷裡抽出一封信,扔在她面前,“怯懦的中州人。

    ” 信是她的筆迹,在一個月前偷偷命人送到了鎮國公府。

    上面寫的是中州人遠古詩篇《詩經》裡的一首《大車》。

    在那個生僻的詩篇裡,用灼熱的文字講述了一個女子勇敢卻絕望的愛情: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

    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啍啍,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谷則異室,死則同穴。

    謂予不信,有如皎日。

    ” 雲荒人或許看不懂這一首中州人的詩,但是身為中州人後裔的慕容逸肯定看得懂她在信裡說的是什麼樣的誓言—— “宮車奔馳聲隆隆,青色毛氈做車篷。

     “車中的我怎能不思念你呢?但怕的是你不敢愛我啊! “宮車慢行聲沉重,紅色毛氈做車篷。

     “不是我不想跟你走,我是怕你顧忌太多,不願意與我私奔! “既然我們在活着時不能成為夫妻,隻願死後同穴而埋。

     “不要不信,在我說這些話的時候,頭頂有天日昭昭!” 一個空桑的公主,從未接受過中州的教育,卻居然能引用這樣一首詩來表達自己的激烈而絕決的内心——這些年來,她為了深愛的男人學會了那麼多東西,包括深奧艱澀的中州古語。

    而最後的用處,居然是私奔前寫的這封信上。

     “慕容逸收到了你的這封信。

    他不敢隐瞞,立刻把這封信呈給了白帝,”他淡淡地對自己的妻子說着,眼裡露出了一絲譏诮,“白帝原諒了他,并未降罪慕容氏——所以,我才會領命來這裡把你帶回。

    ” 她定定看着那一封自己送出去的信,那一股激越無畏的氣息終于消散了,眼裡有一顆晶亮的淚水滾落下來,打濕了那封信。

     是的……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彼此身份的懸殊,也知道将來的無望。

    但即便如此,她終究不曾退縮,向他發出了最後的邀約,那一封信,是勇敢的表白,也是絕決的相激——可是,那種生則異室,死則同穴的夢想,終究還是折斷于男人的退縮和緘默之前。

     她在馬背上哭得全身顫栗,将那一封信一片片撕碎,吞了進去! 年輕的将領隻是沉默着策馬,帶着被抓回來的妻子向着帝都疾馳,任憑她伏在自己背後哭泣,淚水濕透了重甲——那一刻,他的心裡不是沒有複雜的感慨和震動,混雜着苦澀,失落,以及對未來的茫然。

     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傑出的青年将領,年輕有為,野心勃勃。

    那時候,他還沒有遇到夜來,常年在軍隊裡,心裡還是一片空白……所以在那個時候,身為一個年輕的武将,他和世上所有其它男子一樣,其實對這門婚姻隐隐抱有期待。

     那時的他,也曾經想過要好好地愛惜這個美麗驕傲的白族公主,要做一個好丈夫、好男人,呵護她,尊重她,令她以自己為驕傲,一生無憂無慮。

     ——然而,夢想尚未開始,現實便已一地狼籍。

     原來,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代價的。

    二十五歲的他,在迎娶了這個新娘後登上權力的高峰,然而随之帶來的便是一次失敗的婚姻——而且他知道,自己将畢生都無法掙脫這個女人帶給他的枷鎖,正如他無法再離開名利場一樣。

     天亮之前,他帶着她回到了葉城的行宮,将私奔的妻子抱下馬背。

    冷月下,她緊緊閉着眼睛,淚痕滿面,卻不發一語,倔強地甚至不肯再看上他一眼。

     或許……等她為那個人流幹了淚,将心清空,便能容下新的人了吧?夫妻畢竟是一輩子的事,他們還有很多的時間去慢慢的學習相處,适應彼此——那是在西海上和冰夷出生入死搏殺多年的人,第一次試圖在其它的戰場上獲得勝利。

     那時候,他曾經那麼想。

     不過,當時情況複雜,危機重重,白烨篡權的密謀已經展開,他和素問日夜為這一颠覆天下的計劃而忙碌着,暫時已無法顧上這一點兒女私情。

     六個月後,他帶領人馬血洗帝都,殺死白帝白煊,将白烨推上了帝位。

    他們三個人完美地實現了那個計劃——白烨奪取了天下,便如約将自己唯一的女兒作為獎勵賜給功臣。

    在登基後的第三個月,大婚典禮舉行,倔強的她終歸被父親被強迫着嫁給了他,同時賜予的,還有價值連城不可計數的國庫珍寶,以及元帥的頭銜和天下的兵權。

     他的人生達到了一個顯赫的頂峰,然而他卻并不十分歡喜。

     ——因為在那個時候,他已經遇到了夜來。

     那個在黑夜裡出現的女子宛如一束光照進了他的生命,讓他本來隻充斥着搏殺、權謀、相互攀附和利用的人生忽然沉靜了下來。

    到那一天為止,年輕氣盛的他從來未曾後悔過什麼,然而在遇到她那一刻卻忽然隐約地驚覺自己的婚姻是個緻命錯誤——正是因為野心和功利,将令他畢生不能真正得到最愛的人。

     然而,趁着他放松了戒備,悅意公主竟然第二次連夜出逃,再度去了葉城! 在回雁川追上她的時候,他毫無憐惜地打了她一個耳光,一言不發地将她拖上馬背——已經到這樣的地步了,這個女人居然還不死心,還要再去找那個怯懦的男人?煩躁、憤怒、屈辱在他内心燃燒起來,最後一絲期待和憐憫也消失了,令他再也無法保持冷靜。

     “我不相信!逸不是這樣的人……我要找他當面問個清楚!” “求求你,讓我見見他吧……隻要聽到他親口說一句,我死也甘心!” 她被捆綁在他的背後,一路哭喊,哀求,怒罵……他默默地聽着,忽然回過頭,冷冷地說:“認了吧。

    就算你隻是一具屍體,我也要把你帶回去,把你埋在王室的墓地裡——這是我作為一個丈夫的責任。

    ” 她恨恨地看着他,忽然一低頭咬住了他的肩膀!她咬得那樣的用力,那樣的狠毒,幾乎恨不得咬下一塊肉來。

    他根本沒有回頭看她,隻是策馬疾馳而去——那一天,是白帝七年五月十九日,頭頂星空燦爛,冷冷俯視着大地。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他的生命裡,便再也沒有那個名義上妻子的位置了。

     他對自己說:從現在開始,她之于他,不過是一個路人。

     那之後,她又幾次試圖出逃。

    終于有一天,她那個已是九五之尊的父親終于無法忍受,對外宣稱悅意公主得了癔病,把這個丢盡臉面的女兒帶回了伽藍帝都——而對于這個決定,他并不曾阻攔和反對,隻是沉默着任憑白帝将她帶走,幽禁在萬丈白塔頂上。

     他和她之間的共同回憶,也就到那一刻截然而止。

     從此後,他們之間便隔着深廣的大海,有着毫不相關的人生。

    所謂的家庭,所謂的婚姻,所謂的夫妻,對他們來說都是形同虛設的可笑東西——十一年來,他在西海率軍浴血奮戰,她在白塔上幽閉終身。

     兩人之間唯一的聯系,是每年他入京述職的時候會順路去塔上看她一次。

    然而,她卻也始終沒有半句話要對他說。

    他們之間雖然有夫妻之名,相互羁絆了十幾年,但,所有的感情在萌發前便早已夭折。

     然而世事難料,十一年後,她那個帝君父親在一場血腥的宮廷陰謀裡駕崩,那一條鎖住她的黃金鎖鍊終于斷裂。

    一夜之間,那個在白塔頂上幽禁了十一年的女子,居然以淩駕天下之上的姿态返回人間,重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那個癡狂任性、敢愛敢恨的女人回來了。

     她要扼住他斬落的刀,不讓他為夜來複仇;她為了護住那個怯懦的昔日情人,竟然不惜臉面,公然和他決裂!十一年前,她曾經背叛過他;十一年後,這個女人還要再度羞辱他麼? 那個軟弱無能、縱情聲色的中州小白臉,到底有什麼樣的魔力? 隔了十幾年,慕容逸看着身側已經是帝王的女子,眼神變換了許久,最後隻說了一句話。

    然而,那句短短的話,立刻就完全擊潰了她—— “其實,在那一年,我并沒有收到你的信。

    ” 在聽到這句話那一瞬,女帝身子搖晃了一下,眼裡露出了不敢相信的光芒,定定看着他,喃喃問了一句“什麼?”然而,隻是一轉眼她就明白過來了,發出了一聲狂喜的喊聲,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 “真的麼?真的麼?”女人的眼裡充滿了光芒,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個帝王。

     “是的……那一封信,當時落在了我弟弟的手裡——他買通了我身邊幾乎每一個仆人,”慕容逸喃喃,語氣不知道是仇恨還是麻木,“是他向父親告了密……父親害怕鎮國公府會因此引來大禍,就把我鎖了起來,然後,又把那封信獻給了白帝。

    ” “……”悅意說不出話來。

     ——所以,在那一年的夜裡,青水之畔,冒了大險私奔而去的她并沒有等到情郎,等來的卻是來抓自己回去的丈夫。

    不是他不來,而是,那封信根本沒送到他手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喃喃,不知不覺失去控制地喊出了聲音來,淚流滿面,臉上卻充滿了狂喜而釋然的笑意,緊緊抱住了他,“我就知道你不會負我!“ “事情過後,我想,你一定是誤會了我,再不肯原諒我了……”慕容逸喃喃說着,“我實在是個沒有用的人……既鬥不過我的弟弟,也不敢忤逆我的父親。

    我隻能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