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展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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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活着……我等了十幾年,隻希望還有一絲機會可以看到你。

    ” “我一定要再見你一次,否則,死不瞑目。

    ” 女帝流着淚,哽咽地點頭,說不出一句話。

     這十年來,她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用鐐铐鎖着,幽禁在萬丈高的白塔頂上,除了女祭司外再也見不到一個人——如果不是心裡還有唯一的希望,又如何能捱過那麼漫長歲月的摧殘?是的……她咬牙忍着,隻為等到某一天還能看到他。

     到那時,就能親口問一問他:那一天,為何不曾來? 如今她終于等到了夢寐以求的答案,這十幾年的時光便已然值得。

     白墨宸在一邊,冷冷地看着這兩個人在眼前又哭又笑,眼神深處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

    許久,等悅意的情緒稍微平複了一些,他終于開了口:“誰通知你來這裡的?”他冷冷問,眼裡有殺意,“慕容隽還是慕容逸?” “是誰不重要,”雖然幾乎被方才那一刀斬到,悅意卻沒有退縮,咬着牙瞪着自己的丈夫,“冤有頭,債有主——我在這裡,絕對不許你濫殺無辜!” “濫殺無辜?”白墨宸一字一句地吐出,看着她,語氣可怖,“慕容隽害死了夜來,策劃了昨夜那一場内亂,不但是宰輔,連你父王的死也和他脫不了關系!——我查抄鎮國公府,可以說有十足的理由,怎麼是濫殺無辜?” 一語出,悅意和慕容逸都震了一下。

     慕容逸臉色蒼白,心裡也是猛跳——日間在酒樓做最後告别時,他就隐約猜測到隽一定是犯了什麼事,所以不得不做如此的囑托。

    然而,卻沒有料到是這樣大的罪名! 犯上作亂,殺死重臣,弑君奪位,火燒帝都……哪一條不是觸目驚心? 然而,悅意隻是略微地吃驚,定了定神,不惜一切維護自己愛人的念頭令她立刻反駁道:“即便你說的都是真的,但慕容氏藏有先祖光華皇帝禦賜丹書鐵券,即是有謀逆大罪也隻誅首惡一人,不得株連九族!” “丹書鐵券?”白墨宸冷笑,“慕容隽都逃得沒影了,丹書鐵券又在哪裡?” “這……”悅意公主一時語塞。

     “在這裡!”慕容逸卻上前一步,将一物握在手心高高舉起,朗聲,“太祖光華皇帝禦賜的丹書鐵券在這裡!請白帥放了這裡無辜的慕容氏族人。

    ” 白墨宸定定看着他,忽地冷笑:“你們兩兄弟,一搭一檔,倒是唱得天衣無縫!是慕容隽讓你這麼做的吧?他呢?他人在哪裡!——殺了夜來,他以為自己可以逃掉麼?!”他眼裡的殺氣又驟然湧現,忽然一刀砍了過去! “小心!”黎缜再度低喝,一把将慕容逸往後拉去。

     千鈞一發之際,刀鋒從掌心劃過,差點把手掌斬斷。

    慕容逸卻沒有松手,任憑血從掌心沁出,也不肯丢下這幾乎被劈成了兩半的丹書鐵券。

     “逸!”悅意失聲驚呼,厲聲,“怎麼?白墨宸,莫非你要反了?” “逆反?”白墨宸看着她,眼裡的不耐終于到了極點,忽地冷笑起來:“你以為你是誰?——隻是戴上了皇天,換了一套帝袍,你就真的以為自己是雲荒的主宰者了?老實說吧,你現在的處境,其實能比被鎖在白塔上時好得了多少?” 他語氣鋒銳,毫不留情,令女帝變了臉色。

     “白帥,請謹言慎行!”旁邊的黎缜大總管忽地發話,白胖喜氣的臉上忽地換上了一副凜然的表情,“神廟中女祭司帶來神谕,令女帝繼位。

    六部均服,乃天下之主——悅意公主既為女帝,白帥自然可以加封親王,攝政平權,君臨天下,此刻萬不可做如此言論。

    ” “……”白墨宸怔了一怔,看了一眼對方。

     是的……這個曆經了三朝始終屹立不倒、在昨夜瞬息萬變的深宮鬥争裡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内總管,如今終于站了出來,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和态度! “原來……你竟是站在這一邊的麼?”他有些意外地看着這個笑臉米勒一樣的内臣,喃喃,“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好身手,好眼力。

    ” 黎缜頓了頓,隻道:“在下隻聽從白塔女祭司的神谕。

    ” 白墨宸點了點頭,語氣裡忽然露出了一絲悲涼:“加封親王……攝政……平權。

    你以為白某血戰半生,所求的就是這些東西麼?” “白帥已經位極人臣,在下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值得您索求,”黎缜頓了下,語氣冷了一冷,“莫非白帥還想要更進一步,觊觎王位?” 駿音在一旁聽着,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似被說中了心思。

     “王位?”白墨宸卻低聲笑了起來,喃喃,“是啊……在我年輕的時候或許曾想過這些東西,要不然我也不會在白帝把女兒許配給我的時候覺得喜出望外。

    可是,到了現在,”他頓了頓,隻覺得心裡有奔湧的熱流,哽咽在喉頭,令語氣顫抖—— “到現在,我隻想要夜來能活着。

    ” “……”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下來,表情各異。

     駿音暗自歎了口氣,拉了拉同僚的袖子,低聲:“人死不能複生,墨宸,你也要為将來打算打算——現在是個好機會,有什麼條件盡管開口,女帝一定答應。

    ” 然而,白墨宸似沒有聽到同僚的耳語,隻是看着悅意和慕容逸,眼神一分分地變暗。

    是的,時隔多年,他們這一對苦命鴛鴦總算也活着相見了,可他自己呢?——就算他登上頂峰,也将永遠見不到想要見的那個人了! “我不想死在看不到你的地方。

    ” 她臨死前的低語還在耳畔回蕩。

    然而,就在離他咫尺之遙的地方,她終究被慕容氏的人包圍在藥膳司、放火活活燒死!他們在烈火裡呼喊着彼此的名字,卻再也無法看到彼此。

     一念及此,一種巨大的憤怒、憎恨、嫉妒和狂熱忽然間席卷了他的頭腦。

    記憶中的那個聲音,忽然演化成了妖魔般的低語,一字一句引誘着。

    灼熱的感覺在心底蔓延,一種隐約的嗜血沖動令他的左手再度不可抑制地握住了刀,随着一聲厲喝,刀鋒下斬,頓時将匍匐在腳邊的一個人斬殺在地! “我什麼都不要!我隻要她能活着——” “既然不能,那麼,就以血還血,以命償命!” 血濺了他半面,令他的眼神顯得如同修羅惡鬼一樣可怖。

    看到這樣的情景,滿地被囚的慕容氏族人都驚呼起來,紛紛拖着鐵索手足并用地逃離。

     “住手!”慕容逸失聲,挺身上前,赤手空拳地想去阻攔。

    白墨宸看到那張和慕容隽相似的臉,殺氣如湧,反手一刀便斬了下來! “白墨宸!”悅意厲聲喊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沖過來,幾乎将頭顱送到了刀鋒底下。

    白墨宸一時收手不住,隻聽咔嚓一聲,純金的帝冕被一斬直劈到底,秀發披散下來,一行血從發際流下額頭,讓她顯得宛如瘋狂。

     白墨宸顯然沒有料到差點失手殺了她,也有些震驚地頓住了手。

     “女帝!”黎缜猝不及防,驚呼一聲搶身過來。

     “白墨宸!如果你要是再敢動手,那麼……”悅意嘶聲喊,忽然反手拔下了頭上的一支玉勝,對準了自己的咽喉! 白墨宸一怔,冷笑起來:“别傻了……你以為我會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的命!但是,你隻不過是平民出生的一介武夫罷了,如果不是靠着我和我父親,在各位藩王眼裡你什麼都不是!如今,隻要我一死,你就将失去在六部裡賴以憑借的貴族身份,”悅意厲聲,語氣激烈,“來的時候我就留下了遺诏,如果我的死訊一傳出,就等于昭告六部,說你是為了篡奪帝位而再次弑君!” 再次弑君?白墨宸的刀還停在第三個人身體裡,聽到那樣的一番話,終于頓住了手。

    他回頭看着這個女人,眼神疑慮而震驚,還有隐約的憤怒。

     這些話,是一個剛當上帝君的人能說的出來的麼? 這個女人被關了十年,放出來後一下子成了皇帝,是不是發瘋了? “哈哈哈……你猜猜,到時候會如何?”悅意冷笑起來,語氣有些失控,“剛達成平衡的政局一夕崩潰,王位懸空,天下大亂!隻怕西海上的冰夷會長驅直入,滅亡空桑吧?——哈哈哈……白墨宸,就算我死了,也讓你不得安甯!” “……”白墨宸的手握緊了刀兵,手上青筋突兀。

     “真是婦人之見,”他咬着牙,“竟為了一個男人攪亂天下!” “彼此彼此,你還不是為了區區一個女人屠戮無辜?”悅意低聲冷笑:“殺百萬人是殺,殺幾百個人難道便不是殺了麼?我是婦人之見,你又算是什麼!” 她說得銳利,白墨宸眼眸一暗,殺氣忽地凝聚。

    他揚起滴血的軍刀,忽地指住了女帝的眉心,厲聲,“你知不知道昨夜那一場大火是怎麼回事?知不知道多少人死在慕容隽手裡?——你知不知道這該死的慕容家作了多少惡,殺光也不足以贖罪!” “我不管這些!”悅意女帝抓緊了身側男子的衣袖,冷笑,“這個空桑,和我有什麼關系?你殺慕容隽我不管,但如果要動逸,我做了鬼也不放過你!” 刀鋒指向新即位的女帝,停頓了良久。

     沉默的夜裡,隻聽到風簌簌而過。

    許久許久,白墨宸頓了一頓,咬着牙,“好……慕容逸可以不死,但其它所有人要死!” “不可以。

    ”不等女帝說什麼,慕容逸卻已經往前踏了一步,語氣堅定,“若要殺我的族人,先将我一并殺了罷。

    慕容逸身為嫡長子,絕不苟且偷生!” “你想在這個時候逞英雄麼?”白墨宸蹙眉,怒不可抑。

     慕容逸卻是毫無退讓,一字一句地清晰說出來:“慕容隽到底做了什麼令白帥如此狂怒的事,在下并不清楚。

    我隻知道逝者已矣,不能再濫殺無辜——白帥,你是空桑的元帥,你的刀,不應該指向手無寸鐵的同胞,而是應該用來對付冰夷才是!” “說的好!”忽然間,居然有人鼓掌。

     庭院中的三個人一起擡頭。

    暗夜裡,隻見庭園圍牆外的樹梢上站着一個少女,身姿輕盈,收斂了那奇特的羽翼,正攀在牆頭看着裡面的情景——卻是廣漠王的九公主琉璃。

     “你,身上的煞氣太重了!”她站在樹梢,指着白墨宸,“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是你自己的錯!卻還要濫殺無辜,遷怒旁人,真是一點都不招人待見……早知道殷仙子拼死入宮去救的是你這樣的人,當時在非花閣我一定會攔住她的!” 她的話令白墨宸微微一震,回過頭看着這個少女,喃喃:“你……認識夜來麼?” “是啊……我很喜歡她。

    她差不多是我在這雲荒上見過的最喜歡的女人了,”琉璃看着白墨宸,“你知道麼?那時候,缇騎扣住了星海雲庭的人,脅迫殷仙子入宮。

    她為了讓姐妹不遭罪,才不得不跟随缇騎入京去見那個色鬼皇帝的——” “……”白墨宸沒有說話,隻是屏息聽着她的每一句話,眼神專注,近乎貪婪——那一場大火已經把一切都焚為灰燼,什麼都不剩下了。

    如今,哪怕是從旁人口裡聽到一點一滴關于她的事,也足以令他覺得珍貴無比。

     “可是,你看看你現在做的事,和那些該死的缇騎又有什麼不一樣?”琉璃見他不說話,忍不住噼裡啪啦地把所有話都竹筒倒豆子一樣說了出來,指着他,“殷仙子如果知道你要殺這幾百個毫無過錯的人,隻怕在地下都會被你氣得活過來呢!” “……”他依舊是沉默着,然而,握刀的指節卻已經緩緩松開。

     是的,她如果知道……如果知道的話…… 就在各方僵持、庭院内的局面變得微妙而關鍵的時候,忽然間外面傳來了辚辚的車馬聲,似有一輛車由遠而近地奔了過來,停在了外面。

     “哎呀!一定是慕容來了!”琉璃忍不住歡呼了起來,“我說過,他定然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