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也是一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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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多年前,我對《紅樓夢》中賈寶玉的評價,就與流行的評價有着不同的看法。

    至今記憶猶新:1983年6月10日,我在大連黑石礁賓館主持召開第一屆明清小說研讨會,與會的名家學者40餘人,白天開會,晚飯後自由交流。

    長夜無眠,我和一位頗有名氣的紅學家促膝談心。當談到《紅樓夢》時,我問他:

    “曹雪芹為什麼要寫《紅樓夢》?”

    他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很突然,看我一眼,反問道:“你說呢?”

    “我說,曹雪芹可能有過賈府那樣的生活,也可能有過賈寶玉那樣的經曆。”

    “你不是反對‘自傳’說嗎?”

    “是的,我不認為《紅樓夢》是什麼人的自傳。我是說,曹雪芹是懷着悔恨和自慚的心情,總結那個國公府敗落的教訓。”

    “有意思,說說看。”他鼓勵我說下去。

    “你看,開篇述石頭,無力補天,是慨歎他自己,沒辦法挽救那将傾的大廈;于是就流着‘一把辛酸淚’,述說着《紅樓夢》的故事,目的是‘寄言纨绔與膏粱,莫效此兒模樣’。”

    “‘此兒’指的是誰?”他很敏感,似乎意識到我和他有着不同的意見。

    我脫口而出:“當然是指賈寶玉,但也包括賈赦、賈珍、賈琏、賈蓉等甯榮兩府三代人。賈寶玉是纨绔子弟們無度荒淫者的代表人物,他不僅有着與賈赦、賈珍、賈琏同樣的淫惡,而且還有着賈赦、賈珍、賈琏等所沒有的‘意淫’和同性戀。”

    他把臉色沉下來:“這是醜化賈寶玉!”

    話已至此,我也無路可退了,便直截說道:“《紅樓夢》不是頌揚公子哥兒的風流,而是批判纨绔子弟的荒淫;曹雪芹不是在刻畫一個美的形象,而是用他那春秋之筆,鞭撻一個‘于家于國無望’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他知道,他是說服不了我的,便好意勸我道:“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見,但千萬别寫文章。至少是現在别寫,少惹事。”

    我感謝他對我的關心,在那個容不得半句不同聲音的紅學時代,我沒寫文章。但從此我倆見面就争論這個問題。

    他堅持他的“賈寶玉是同情女性的、反封建的、民主思想的典型”說;我堅持我的“賈寶玉是玩弄女性的、淫蕩無度的纨绔子弟,而不是同情女性的、反封建的、民主思想的典型”說。我倆有時争得面紅耳赤,但20多年來從未因學術之争而損傷友情。

    他如今已是久住醫院之人了。清醒時在病床前問我:“聽說你寫了一部《林黛玉新傳》?”

    我坦率地回道:“聽你的話,不寫那種争論不休的論文了,寫一部小說,立此存證吧!”

    他笑了,“現在,時代不同了,寫也無妨,也是一家言嘛。”

    “春風大雅能容物”。他是一位“海納百川,能容乃大”的學者。《林黛玉新傳》付印在即,臨時撤換了早已寫好的序言,記下這段22年前的往事,獻給我的這位學術界的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