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圓成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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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輛馬車把他從人流的漩渦中挑了出來,正如山姆自己常常從一堆随風擺布的秋葉中挑出一顆硬果一樣,然後飛快地把他送到一家同他的靴子和氈提包相稱的旅館。

     第二天早晨,福維爾家碩果僅存的後代向那個掩護哈克尼斯家最後一個子弟的城市發起了突襲。

    他用一條窄皮帶系好那把科爾特手槍,藏在上衣裡面;把獵刀挂在肩胛中間,刀柄離上衣領子隻有半英寸。

    他隻知道這兩個情況:卡爾·哈克尼斯在這個城市裡駕駛運貨馬車,而他自己,山姆·福維爾,要來殺他。

    山姆踏上人行道時,眼珠變紅了,心頭升起一股世襲的仇恨。

     市中心幾條馬路上的喧嚣把他吸引了過去。

    他幾乎準備見到卡爾在街上迎面走來,隻穿着襯衫,手裡拿着酒壺和馬鞭,正如他可能在法蘭克福或者勞雷爾①碰上卡爾一般。

    但是一小時過去了,卡爾沒有出現。

    也許他正埋伏着,在一扇門或者窗子後面準備朝山姆開槍。

    山姆機警地向門窗注意了好一陣子。

     ①法蘭克福是印第安納州中部的城市;勞雷爾城是密西西比州東南部的城市。

     中午時分,城市象貓戲弄耗子似地玩得膩味了,突然用它的直線向他擠過來。

     山姆·福維爾站在城市裡兩條筆直的大動脈互相交叉的地方。

    他向四周看看,發現地球給抛出了軌道,被酒精水平儀和皮尺逼成了一個有邊有角的平面。

    生活中的一切都沿着軌道和凹槽運行,都根據一定的制度和程序,都有一定的界限。

    生命之根是立方根;生存的尺度是平方積。

    人們形成直排熙來攘往;可怕的喧嚷和轟響把他吓懵了。

     山姆靠在一座石頭建築的尖角上。

    在他身邊經過的人何止千萬,可是沒有一個轉過臉來向他看看。

    他突然起了一種沒來由的恐懼,仿佛覺得自己死了,成了一個鬼魂,人們因此才對他視而不見。

    接着,城市以孤寂之感襲擊了他。

     一個胖子從人流中滑了出來,站着等汽車,離他隻有幾步遠。

    山姆挨到他身邊,在嘈雜聲中嚷着對他說: “蘭金斯家喂的豬比我們的肥多啦,不過他們那邊的豬草也比我們這邊的好——” 胖子神氣活現的樣子有所收斂,他走開去買炒栗子,以便掩飾自己的驚惶。

     山姆感到需要喝一點山間露水①。

    對街的人們在彈簧門裡進進出出。

    隐約可以看到門裡一個金光锃亮的酒吧和酒吧上面的裝飾。

    這個複仇者穿過街道,打算進去。

    人為的事物又在這裡擠掉了熟悉的圓形。

    山姆找不到門的把手——他伸出手去,隻摸到一塊長方形的銅牌和抛光的橡木,連大頭針那樣小的捏手的東西都找不到。

     ①指酒類飲料。

     他手足無措,羞紅着臉,傷心地從這扇沒用的門前走開,坐到石階上。

    一根警棍戳戳他的肋骨。

     “另找個地方去遛遛吧。

    ”警察說。

    “你在這裡閑蕩得太久啦。

    ” 在下一個拐角上,一聲銳厲的口哨直刺山姆的耳朵。

    他趕快轉過身去,隻見一個滿面怒容的惡狠狠的家夥,在熱氣騰騰的堆着花生豆的機器後面朝他直瞪眼睛。

    他穿過街去。

    一輛龐大的、不用騾子拖的車輛,發着牛吼似的聲音和冒煙的煤油燈似的氣味,刷地擦過他的膝蓋。

    一個馬車夫用車毂撞了他一下,還訓他說,禮貌語言在這種情況下是用不上的。

    一個電車司機使勁踩鈴叫他閃開,并且生平第一次同馬車夫取得合作。

    一個穿着走樣的綢坎肩的胖太太用胳臂肘撞他的背脊,一個報童不慌不忙地朝他扔香蕉皮,“我不願意這樣幹——可是看到我的人得讓路!” 卡爾·哈克尼斯幹完了一天的工作,存好運貨馬車,從一幢房屋旁邊拐出來。

    那幢房屋的形成銳角的邊緣是出于建築師的奇想,按照安全剃刀的式樣設計的。

    他在三碼開外的地方,在一群匆匆忙忙的行人中間發現了那個仍舊活着的,不共戴天的,世世代代的仇人。

     他猛地站住,猶豫了片刻,因為他身邊沒有武器,情況又那樣突然。

    山姆·福維爾銳利的山地居民的眼睛也在人群中發現了他。

     來往的人流中間突然跳動了一下,起了一個漩渦,山姆的聲音響了起來: “好啊,卡爾!我見到你真高興!” 在百老彙路、五馬路和第二十三号街的交岔口,坎伯蘭山嶺的世仇握手言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