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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乘早班火車到南京。

    從下關車站到世鈞家裡有公共汽車可乘,到家才隻有下午兩點鐘模樣。

     世鈞每一次回家來,一走進門,總有點詫異的感覺,覺得這地方比他記憶中的家要狹小得多,大約因為他腦子裡保留的印象還是幼年時代的印象,那時候他自己身個兒小,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來,當然一切都特别放大了一圈。

     他家裡開着一爿皮貨店,自己就住在店堂樓上。

    沈家現在闊了,本來不靠着這爿皮貨店的收入,但是家裡省儉慣了,這些年來一直住在這店堂樓上,從來不想到遷移。

    店堂裡面陰暗而寬敞,地下鋪着石青的方磚。

    店堂深處停着一輛包車,又放着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那是給店裡的帳房和兩個年份多些的夥計在那裡起坐和招待客人的。

    桌上擱着茶壺茶杯,又有兩隻瓜皮小帽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一種閑适之感。

    擡頭一看,頭上開着天窗,屋頂非常高,是兩層房子打通了的。

    四面圍着一個走馬樓,樓窗一扇扇都是寶藍彩花玻璃的。

     世鈞的母親一定是在臨街的窗口摻望着,黃包車拉到門口,她就看見了。

    他這裡一走進門,他母親便從走馬樓上往下面哇啦一喊:“阿根,二少爺回來了!幫着拿拿箱子!”阿根是包車夫,他随即出現了,把他們手裡的行李接過去。

    世鈞便領着叔惠一同上樓。

    沈太太笑嘻嘻迎出來,問長問短,叫女傭打水來洗臉,飯菜早預備好了,馬上熱騰騰地端了上來。

     沈太太稱叔惠為”許家少爺”。

    叔惠人既漂亮,一張嘴又會說,老太太們見了自然是喜歡的。

     世鈞的嫂嫂也帶着孩子出來相見。

    一年不見,他嫂嫂又蒼老了許多。

    前一向聽見說她有腰子病,世鈞問她近來身體可好,他嫂嫂說還好。

    他母親說:“大少奶奶這一向倒胖了。

     倒是小健,老是不舒服,這兩天出疹子剛好。

    ”他這個侄兒身體一直單弱,取名叫小健,正是因為他不夠健康的緣故。

    他見了世鈞有點認生,大少奶奶看他仿佛要哭似的,忙道:“不要哭,哭了奶奶要發脾氣的!”沈太太笑道:“奶奶發起脾氣來是什麼樣子?”小健便做出一種嗚嗚的聲音,像狗的怒吼。

     沈太太又道:“媽發起脾氣來是什麼樣?”他又做出那嗚嗚的吼聲。

    大家都笑了。

    世鈞心裡想着,家裡現在就隻有母親和嫂嫂兩個人,帶着這麼一個孩子過活着,哥哥已經死了,父親又不大回家來——等于兩代寡居,也夠凄涼的,還就靠這孩子給這一份人家添上一點生趣。

     小健在人前隻出現了幾分鐘,沈太太便問叔惠,”許家少爺你出過疹子沒有?”叔惠道:出過了。

    舊會過人的。

    奶媽你還是把他帶走吧。

    ” 沈太太坐在一邊看着兒子吃飯,問他們平常幾點鐘上班,幾點鐘下班,吃飯怎麼樣,日常生活情形一一都問到了。

    又問起冬天屋子裡有沒有火,苦苦勸世鈞做一件皮袍子穿,馬上取出各種細毛的皮統子來給他挑揀。

    揀過了,仍舊收起來,叫大少奶奶幫着收到箱子裡去。

    大少奶奶便說:“這種洋灰鼠的倒正好給小健做個皮鬥篷。

    ”沈太太道:“小孩子不可以給他穿皮的——火氣太大了。

    我們家的規矩向來這樣,像世鈞他們小時候,連絲棉的都不給他們穿。

    ”大少奶奶聽了,心裡很不高興。

     沈太太因為兒子難得回來一次,她今天也許興奮過度了,有點神情恍惚,看見傭人也笑嘻嘻的,一會兒說”快去這樣”,一會兒說”快去那樣”,颠三倒四,跑出跑進地亂發号令,倒好像沒用慣傭人似的,不知道要怎樣鋪張才好,把人支使得團團轉。

    大少奶奶在旁邊要幫忙也插不上手去。

    世鈞看見她母親這樣子,他不知道這都是因為他的緣故,他隻是有一點傷感,覺得他母親漸漸露出老态了。

     世鈞和叔惠商量着今天先玩哪幾個地方,沈太太道:“找翠芝一塊兒去吧,翠芝這兩天也放假。

    ”翠芝是大少奶奶的表妹,姓石。

    世鈞馬上就說:“不要了,今天我還得陪叔惠到一個地方去,有人托他帶了兩樣東西到南京來,得給人家送去。

    ” 被他這樣一擋,沈太太就也沒說什麼了,隻叮囑他們務必要早點回來,等他們吃飯。

     叔惠開箱子取出那兩樣托帶的東西,沈太太又找出紙張和繩子來,替他重新包紮了一下。

    世鈞在旁邊等着,他立在窗前,正看見他侄兒在走馬樓對面,伏在窗口向他招手叫二叔。

    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

    因而就聯想到石翠芝。

    翠芝和他是從小就認識的,雖然并不是什麼青梅竹馬的小情侶,他倒很記得她的。

    倒是快樂的回憶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時候覺得刺心的事情——是永遠記得的,常常無緣無故地就浮上心頭。

     他現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種種。

    他和翠芝第一次見面,是在他哥哥結婚的時候。

    他哥哥結婚,叫他做那個捧戒指的僮兒,在那婚禮的行列裡他走在最前面。

    替新娘子拉紗的有兩個小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個。

    在演習儀式的時候,翠芝的母親在場督導,總是挑眼,嫌世鈞走得太快了。

    世鈞的母親看見翠芝,卻把她當寶貝,趕着她兒呀肉的叫着,想要認她做幹女兒。

    世鈞不知道這是一種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麼,看見他母親這樣疼愛這小女孩,不免有些妒忌。

    他母親叫他帶着她玩,說他比她大得多,應當讓着她,不可以欺負她。

    世鈞教她下象棋。

    她那時候才七歲,教她下棋,她隻是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

    一會兒又趴在桌上,兩支胳膊肘子撐在棋盤上,兩手托着腮,把一雙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視着他,忽然說道:“我媽說你爸爸是個暴發戶。

    嗳!” 世鈞稍微愣了一愣,就又繼續移動着棋子:“我吃你的馬。

    哪,你就拿炮打我——”翠芝又道:“我媽說你爺爺是個毛毛匠。

    ” 世鈞道:“吃你的象。

    喏,你可以出車了。

    ——打你的将軍!” 那一天後來他回到家裡,就問他母親:“媽,爺爺從前是幹什麼的?”他母親道:“爺爺是開皮貨店的。

    這爿店不就是他開的麼?”世鈞半天不作聲,又道:“媽,爺爺做過毛毛匠嗎?”他母親向他看了一眼,道:“爺爺從前沒開店的時候本來是個手藝人,這也不是什麼難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說的。

    ”然而她忽然又厲聲問道:“你聽見誰說的?”世鈞沒告訴她。

    她雖然說這不是什麼難為情的事,她這種神情和聲口已經使他深深地感到羞恥了。

    但是更可恥的是他母親對翠芝母女那種巴結的神氣。

     世鈞的哥哥結婚那一天,去拍結婚照,拉紗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預先都經各人的母親關照過了,鎂光燈一亮的時候,要小心不要閉上眼睛。

    後來世鈞看到那張結婚照片,翠芝的眼睛是緊緊閉着的。

    他覺得非常快心。

     那兩年他不知道為什麼,簡直沒有長高,好像完全停頓了。

    大人常常嘲笑他:“怎麼,你一定是在屋子裡打着傘來着?” 因為有這樣一種禁忌,小孩子在房間裡打着傘,從此就不再長高了。

    翠芝也笑他矮,說:你比我大,怎麼跟我差不多高? 還是個男人。

    ——将來長大一定是個矮子。

    ”幾年以後再見面,他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半了,翠芝卻又說;”怎麼你這樣瘦?簡直瘦得像個螞蚱。

    ”這大約也是聽見她母親在背後說的。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鈞放在眼裡的,隻是近年來她因為看見翠芝一年年的大了起來,她替女兒擇婿的範圍本來隻限于他們這幾家人家的子弟,但是年紀大的太大,小的太小,這些少爺們又是荒唐的居多,看來看去,還是世鈞最為誠實可靠。

    石太太自從有了這個意思,便常常打發翠芝去看她表姊,就是世鈞的嫂嫂,世鈞的母親從前常說要認翠芝做幹女兒,但是結果沒有能成為事實,現在世鈞又聽見這認幹女兒的話了,這一次不知道是哪一方面主動的。

    大概是他嫂嫂發起的。

    幹兄幹妹好做親——世鈞想他母親和嫂嫂兩個人在她們的寂寞生涯中,也許很樂于想象到這一頭親事的可能性。

     這一天他和叔惠兩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來。

    他母親一看見他便嚷:“嗳呀,等你們等得急死了!”世鈞笑道;”要不因為下雨了,我們還不會回來呢。

    ”他母親道:“下雨了麼?——還好,下得不大。

    翠芝要來吃晚飯呢。

    ”世鈞道:哦?女朋友來喽!二叔的女朋友就要來喽!” 世鈞聽了,不由得把兩道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道:“怎麼變成我的女朋友了?笑話!這是誰教他這麼說的?”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