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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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是他了。

    她掉轉身來就順着馬路朝西走。

    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聽見背後的腳步聲,想着大概是他。

    雖然她仍舊相信他并沒有看見她,心裡可就更加着慌起來,偏是一輛三輪車也沒有,附近有一家戲院散戲,三輪車全擁到那邊去了。

    也是因為散戲的緣故,街上汽車一輛接着一輛,想穿過馬路也沒法過去。

    後面那個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來了。

    曼桢一下子發糊塗了,見有一輛公共汽車轟隆轟隆開了過來,前面就是一個站頭,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車。

    跑了沒有幾步,忽然看見世鈞由她身邊擦過,越過她前頭去了,原來他并不是追她,卻是追那公共汽車。

     曼桢便站定了腳,這時候似乎危險已經過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鈞,因為太像夢了,她總有點不能相信。

    這一段地方因為有兩家皮鞋店櫥窗裡燈光雪亮,照到街沿上,光線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鈞穿的什麼衣服,臉上什麼樣子。

    雖然這都是一刹那間的事,大緻總可以感覺到他是胖了還是瘦了,好像很發财還是不甚得意。

    但是曼桢不知道為什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就隻看見是世鈞,已經心裡震蕩着,一陣陣的似喜似悲,一個身體就像浮在大海裡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

     她隻管呆呆地向那邊望着,其實那公共汽車已經開走了,世鈞卻還站在那裡,是因為車上太擠,上不去,所以隻好再等下一部。

    下一部車子要來還是從東面來,他自然是轉過身來向東望着,正是向着曼桢。

    她忽然之間覺得了。

    要是馬上掉過身來往回走,未免顯得太突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

    這麼一想,也來不及再加考慮,就很倉皇地穿過馬路,向對街走去。

    這時候那汽車的一字長蛇陣倒是松動了些,但是忽然來了一輛卡車,嗤溜溜地頓時已經到了眼前,車頭上兩盞大燈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車頭放大得無可再大,有一間房間大,像一間黑暗的房間向她直沖過來。

    以後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隻聽見”吱呦”一聲拖長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車,然後就聽見那開車的破口大罵。

    曼桢兩條腿顫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很快地走到對街去,幸而走了沒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輛三輪車,坐上去,車子已經踏過了好幾條馬路,心裡還是怦怦地狂跳個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過驚恐後的歇斯底裡,她兩行眼淚像湧泉似的流着。

    真要是給汽車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

    下起雨來了,很大的雨點打到身上,她也沒有叫車夫停下來拉上車篷。

    她回到家裡,走到樓上卧房裡,因為下雨,窗戶全關得緊巴巴的,一走進來覺得暖烘烘的,她電燈也不開,就往床上一躺。

    在那昏黑的房間裡,隻有衣櫥上一面鏡子閃出一些微光,房間裡那些家具,有的是她和鴻才結婚的時候買的,也有後添的。

    在那郁悶的空氣裡,這些家具都好像黑壓壓的擠得特别近,她覺得氣也透不過來。

    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

    她倒在床上,隻管一抽一泣地哭着。

     忽然電燈一亮,是鴻才回來了,曼桢便一翻身朝裡睡着。

     鴻才今天回來得特别早,他難得回家吃晚飯的,曼桢也從來不去查問他。

    她也知道他現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厲害,今天是因為下雨,懶得出去了,所以回來得早些。

    他走到床前,坐下來脫鞋換上拖鞋,因順口問了一聲:“怎麼一個人躺在這兒? 唔?”說着,便把手擱在她膝蓋上捏了一捏。

    他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對她倒又頗有好感起來。

    遇到這種時候,她需要這樣大的力氣來壓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氣一點也沒有了。

     她躺在那裡不動,也不作聲。

    鴻才嫌這房間裡熱,換上拖鞋便下樓去了,客廳裡有個風扇可以開。

     曼桢躺在床上,房間裡窗戶雖然關着,依舊可以聽見弄堂裡有一家人家的無線電,叮叮咚咚正彈着琵琶,一個中年男子在那裡唱着,略帶點婦人腔的呢喃的歌聲,卻聽得不甚分明。

    那琵琶的聲音本來就像雨聲,再在這陰雨的天氣,隔着雨夜遙遙聽着,更透出那一種凄涼的意味。

     這一場雨一下,次日天氣就冷了起來。

    曼桢為了給她母親彙錢的事,本要打電話給傑民,叫他下班後到她這裡來一趟,但是忽然接到偉民一個電話,說顧太太已經到上海來了,現在在他那裡。

    曼桢聽了,就上他家去了。

    當下母女相見。

    顧太太這次出來,一路上吃了許多苦,乘獨輪車,推車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裡路,今天天氣轉寒,在火車上又凍着了,直咳嗽,喉嚨都啞了。

    可是自從到了這兒,就說話說得沒停,因為剛到的時候,偉民還沒有回來,她不免把她的經曆先向媳婦和親家母叙述了一遍,偉民回來了,又叙了一遍,等偉民打電話把傑民找了來,她又對傑民訴了一遍,現在對曼桢說,已經是第四遍了。

    原來六安淪陷後又收複了——淪陷區的報紙自然是不提的。

    顧太太在六安,本來住在城外,那房子經過兩次兵燹,早已化為平地了。

    她寄住在城裡一個堂房小叔家裡,日本兵進城的時候,照例有一番奸淫擄掠,幸而她小叔顧希堯家裡隻有老夫婦兩個,而且也沒有什麼積蓄,所以并沒有受多大損失。

    但是在第三天上,日本人指定了地方上十個紳士出來維持治安,顧希堯因為從前在教育局做過一任科員,名單内也有他。

    其餘都是些有名望的鄉紳,其實也就是地頭蛇一流的人物,靠剝削人民起家的,這些人本來沒有什麼國家思想,但是有錢的人大都怕事,誰願意出面替日本人做事,日本人萬一走了,他們在這地方卻是根深蒂固,跑不了的。

    當然在刺刀尖下,也是沒有辦法。

    不想這維持會成立了沒有兩天,國民黨軍隊倒又反攻過來了,小城的居民再度經曆到圍城中的恐怖。

    六安一共隻淪陷了十天,就又收複了。

    國民黨軍隊一進城,就把那十個紳士都槍斃了。

     顧希堯的老妻收了屍回來,哭得天昏地暗。

    他們家裡遭了這樣的變故,顧太太實在無法再住下去了,所以更是急于要到上海去。

    剛巧本城也有幾個人要走,找到一個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向導,顧太太便和他們結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偉民家裡,偉民他們隻住着一間房,另用闆壁隔出一小間,作為他丈母娘陶太太下榻的地方。

    那陶太太見了顧太太,心中便有些慚恧,覺得她這是雀巢鸠占了。

    她很熱心地招待親家母,比她的女兒還要熱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變了反客為主,或者反而叫對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為難。

    顧太太隻覺得她的态度很不自然,一會兒親熱,一會兒又淡淡的。

    偉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雖然表面上的态度也很好,顧太太總覺得她們隻多着她一個人。

    後來偉民回來了,母子二人談了一會。

    他本來覺得母親剛來,不應當馬上哭窮,但是随便談談,不由得就談到這上面去了。

    教師的待遇向來是苦的,尤其現在物價高漲,更加度日艱難。

    琬珠在旁邊插嘴說,她也在那裡想出去做事,賺幾個錢來貼補家用,偉民便道:“在現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難,倒是發财容易,所以有那麼些暴發戶。

    ”陶太太在旁邊沒說什麼。

    陶太太的意思是女兒找事倒還在其次,即使找到事又怎樣,也救不了窮。

    倒是偉民,他應當打打主意了。

    既然他們有這樣一位闊姑奶奶,祝鴻才現在做生意這樣賺錢,也可以帶他一個,都是自己人,怎麼不提攜提攜他。

    陶太太心裡總是這樣想着,因此她每次看見曼桢,總有點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樣子。

    這一天曼桢來了,大家坐着說了一回話。

    曼桢看這神氣,她母親和陶太太是決合不來的,根本兩個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習慣,就很難弄得合式,這裡地方又實在是小,曼桢沒有辦法,隻得說要接她母親到她那裡去住。

    偉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兒寬敞些,可以讓媽好好地休息休息。

    ” 顧太太便跟着曼桢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鴻才還沒有回來,顧太太便問曼桢:“姑爺現在做些什麼生意呀?做得還順手吧!”曼桢道:“他們現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慣,不是囤米就是囤藥,全是些昧良心的事。

    ”顧太太想不到她至今還是跟從前一樣,一提起鴻才就是一種憤激的口吻,當下隻得賠笑道:現在就是這個時世嘛,有什麼辦法!臉上帶着一種蒼黃的顔色,便皺眉問道:“你身體好吧? 咳,你都是從前做事,從早上忙到晚上,把身體累傷了!那時候年紀輕撐得住,年紀大一點就覺得了。

    ”曼桢也不去和她辯駁。

    提起做事,那也是一個痛瘡,她本來和鴻才預先說好的,婚後還要繼續做事,那時候鴻才當然千依百順,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總覺得不放心。

    後來就鬧着要她辭職,為這件事也不知吵過多少回。

    最後她因為極度疲倦的緣故,終于把事情辭掉了。

     顧太太道:“剛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在那兒說,要想找個事,也好貼補家用。

    他們說是說錢不夠用,那些話全是說給我聽的——把個丈母娘接在家裡住着,難道不要花錢嗎?——想想養了兒子真是沒有意思。

    ”說着,不由得歎了口冷氣。

     榮寶放學回來了,顧太太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