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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嘯桐的靈榇由水路運回南京,世鈞跟着船回來,沈太太和姨太太則是分别乘火車回去的。

    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開展了許多。

    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習慣的,過去她是因為丈夫被别人霸占去而守活寡,所以心裡總有這樣一口氣咽不下,不像現在是名正言順的守寡了,而且丈夫簡直可以說是死在她的抱懷中。

    蓋棺論定,現在誰也沒法把他搶走了。

    這使她心裡覺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因為家裡地方狹窄,把靈榇寄存在廟裡,循例開吊發喪,忙過這些,就忙分家的事情。

    是姨太太那邊提出分家的要求,姨太太那邊的小孩既多,她預算中的一筆教育費又特别龐大,還有她那母親,她說嘯桐從前答應給她母親養老送終的。

    雖然大家都知道她這些年來積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觀,而且嘯桐在病中遷出小公館的時候,也還有許多要緊東西沒有帶出來,無奈這都是死無對證的事。

    世鈞是一貫的抱着息事甯人的主張,勸她母親吃點虧算了,但是女人總是氣量小的,而且裡面還牽涉着他嫂嫂。

    他們這次分家是對姨太太而言,他嫂嫂以後還是跟着婆婆過活,不過将來總是要分的。

    他嫂嫂覺得她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小健打算。

    她背後有許多怨言,怪世鈞太軟弱了,又說他少爺脾氣,不知稼穑之艱難,又疑心他從前住在小公館裡的時候,被姨太太十分恭維,年青人沒有主見,所以反而偏向着她。

    其實世鈞在裡面做盡難人。

    拖延了許多時候,這件事總算了結了。

     他父親死後,百日期滿,世鈞照例到親戚家裡去”謝孝”,挨家拜訪過來,石翠芝家裡也去了一趟。

    翠芝的家是一個半中半西的五開間老式洋房,前面那花園也是半中半西的,一片寬闊的草坪,草坪正中卻又堆出一座假山,挖了一個小小的池塘,養着金魚。

    世鈞這次來,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太陽落山了,樹上的蟬聲卻還沒有休歇,翠芝正在花園裡遛狗。

     她牽着狗,其實是狗牽着人,把一根皮帶拉得筆直的,拉着她飛跑。

    世鈞向她點頭招呼,她便喊着那條狗的英文名字:來利!來利!一直就有這麼個黑狗。

    ”翠芝道:你說的是它的祖母了。

    這一隻跟你們家那隻是一窩。

    媽本來叫它來富,我嫌難聽。

     翠芝在他們開吊的時候也來過的,但是那時候世鈞是孝子,始終在孝帏裡,并沒有和她交談,所以這次見面,她不免又向他問起他父親故世前的情形。

    她聽見說世鈞一直在醫院裡侍疾,便道:“那你這次去沒住在叔惠家裡?你看見他沒有?”世鈞道:“他到醫院裡來過兩次。

    ”翠芝不言語了。

    她本來還想着,叔惠也說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經寫過一封信給他,信裡提起她和一鵬解除婚約的事,而他一直沒有回信。

    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着是因為她家裡有錢,他自己覺得高攀不上,所以她總想着應當由她這一方面采取主動的态度。

    但是這次寫信給他他沒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這種舉動太失身分,因為她對他是從來不想到這些的。

    她懊悔不是為别的,隻是怕人家覺得她太露骨的,即使他本來有意于她的,也會本能地起反感。

    所以她這一向一直郁郁的。

     她又笑着和世鈞說:“你在上海常看見顧小姐吧?她好嗎?”世鈞道:“這回沒看見她。

    ”翠芝笑道:“她跟叔惠很好吧?”世鈞聽見她這話,先覺得有點詫異,然而馬上就明白過來,她一定是從他嫂嫂那裡聽來的,曼桢和叔惠那次到南京來玩,他不是告訴他家人說曼桢是叔惠的朋友,免得他們用一種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

    現在想起那時候的情景,好像已經事隔多年,渺茫得很了。

    他勉強笑道:“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

    ”翠芝道:“我真羨慕像她那樣的人,在外面做事多好。

    ” 世鈞不由得苦笑了,他想起曼桢身兼數職,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還有人羨慕她。

    但是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人家現在做了醫院院長的太太,當然生活比較安定了。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個事情做做。

    ”世鈞笑道:“你要做事幹什麼?”翠芝笑道:“怎麼,你覺得我不行?” 世鈞笑道:“不是,你現在不是在大學念書麼?”翠芝道:“大學畢業不畢業也不過是那麼回事,我就是等畢了業說要出去做事,我家裡人也還是要反對的。

    ”說着,她長長地透了口氣。

     她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騷無從說起似的。

    世鈞不由得向她臉上望了望。

    她近來瘦多了。

    世鈞覺得她自從訂了婚又毀約之後,人好像跟從前有點不同,至少比從前沉靜了許多。

     兩人跟在那隻狗後面,在草坪上緩緩走着。

    翠芝忽然說了一聲:“他真活潑。

    ”世鈞道:你是說來利?要是心裡不痛快的時候,去找他說說話,就真的會精神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