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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草坪上面不是藍天,而是淡青色的茫茫的湖水。

    有個小型的動物園,裡面有猴子;又有一處鐵絲欄裡面,有一隻貓頭鷹迎着斜陽站在樹桠枝上,兩隻金燦燦的大眼睛,像兩塊金黃色的寶石一樣。

    他們站在那裡看了一會。

     從五洲公園出來,就叫了一隻船。

    翠芝起初約他來的時候,倒是一鼓作氣的,仿佛很大膽,可是到了這裡,不知怎麼倒又拘束起來,很少說話。

    上了船,她索性把剛才一張電影說明書拿了出來,擺在膝上看着。

    叔惠不禁想道:“她老遠的陪着我跑到這裡來,究竟也不知是一時高興呢,還是在那兒跟世鈞賭氣。

    ”玄武湖上的晚晴,自是十分可愛,湖上的遊船也相當多。

    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像他們這樣一男一女在湖上泛舟,那不用說,一定是一對情侶。

    所以不坐船還好,一坐到船上,就更加感覺到這一點。

    叔惠心裡不由得想着,今天這些遊客裡面不知道有沒有翠芝的熟人,要是剛巧碰見熟人,那一定要引起許多閑話,甚至于世鈞與翠芝的婚事不成功,都要歸咎于他,也未可知。

    這時候正有一隻小船和他們擦身而過,兩邊的船家互打招呼,他們這邊的劃船的是一個剪發女子,穿着一身格子布襖褲,額前斜飄着幾根前劉海,上窄下寬的紫棠臉,卻是一口糯米銀牙。

    那邊的船家稱她為”大姑娘”,南京人把”大”念作”奪”,叔惠就也跟着人家叫她”奪姑娘”,卷着舌頭和她說南京話,說的又不像,引得翠芝和那”奪姑娘”都笑不可抑。

    叔惠又要學劃船,坐到船頭上去扳槳,一槳打下去,水花濺了翠芝一身,她那軟緞旗袍因為光滑的緣故,倒是不吸水,水珠骨碌碌亂滾着落了下去,翠芝拿手絹子随便擦了擦,叔惠十分不過意,她隻是笑着,把臉上也擦了擦,又取出粉鏡子來,對着鏡子把前劉海撥撥勻。

     叔惠想道:“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點小姐脾氣也沒有的。

    可是這話要是對世鈞說了,他一定說她不過是對我比較客氣,所以不露出來。

    ”他總覺得世鈞對她是有成見的,世鈞所說的關于她的話也不盡可信,但是先入之言為主,他多少也有點受影響。

    他也覺得像翠芝這樣的千金小姐無論如何不是一個理想的妻子。

    當然交交朋友是無所謂,可是内地的風氣比較守舊,尤其是像翠芝這樣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則已,一做朋友,馬上就要談到婚姻。

    若是談到婚姻的話,他這樣一個窮小子,她家裡固然是絕對不會答應,他卻也不想高攀,因為他也是一個驕傲的人。

     他這樣想着的時候,隻管默默地扳着槳。

    翠芝也不說話,船上擺着幾色現成的果碟,她抓了一把瓜子,靠在藤椅上嗑瓜子,人一動也不動,偶爾擡起一隻手來,将衣服上的瓜子殼撣撣掉。

    隔着水,遠遠望見一帶蒼紫的城牆,映着那淡青的天,叔惠這是第一次感覺到南京的美麗。

     他們坐了一會船,到天黑方才回去。

    上了岸,叔惠便問道:“你還回方家去吧?”翠芝道:“我不想去了,他們那兒人多,太亂。

    ”可是她也沒說回家去的話,仿佛一時還不想回去。

     叔惠沉默了一會,便道:“那麼我請你去吃飯吧,好不好?”翠芝笑道:“應該我請你,你到南京來算客。

    ”叔惠笑道:“這個以後再說吧,你先說我們上哪兒去吃。

    ”翠芝想了一想,說她記得離這兒不遠有一個川菜館,就又雇車前去。

     他們去吃飯,卻沒有想到方家那邊老等他們不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就打了個電話到翠芝家裡去問,以為她或者已經回去了。

    石太太聽見說翠芝是和世鈞一同出去的,還不十分着急,可是心裡也有點嘀咕。

    等到八九點鐘的時候,仆人報說小姐回來了,石太太就一直迎到大門口,叫道:“你們跑到哪兒去了?方家打電話來找你,說你們看完電影也沒回去。

    ”她一看翠芝後面還跟着一個人,可是并不是世鈞,而是昨天跟世鈞一同來的,他那個朋友,昨天他們走後,一鵬曾經談起他們從前都是同學,他說叔惠那時候是一面讀書一面教書,因為家裡窮。

    石太太當時聽了,也不在意,可是這回又見到叔惠,就非常地看不起他,他向她鞠躬,她也好像沒看見似的,隻道:“咦,世鈞呢?”翠芝道:“世鈞因為給我拿鞋子,電影隻看了一半,所以又去看第二場了。

    ”石太太道:那你看完電影上哪兒去了?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飯吃過沒有?跟許先生一塊兒在外頭吃的。

    ”石太太把臉一沉,道:“你這個孩子,怎麼這樣,也不言語一聲,一個人在外頭亂跑!”她所謂”一個人”,分明是不拿叔惠當人,他在旁邊聽着,臉上實在有點下不去,他真後悔送翠芝回來不該進來的,既然進來了,卻也不好馬上就走。

    翠芝便道:“媽也是愛着急,我這麼大的人,又不是個小孩子,還怕丢了嗎?”一面說着,就徑直地走了進去,道:“許先生進來坐!王媽,倒茶!”她氣烘烘地走進客廳,将手裡的一隻鞋盒向沙發上一掼。

    叔惠在進退兩難的情形下,隻得也跟了進來。

     石太太不放心,也夾腳跟了進來,和他們品字式坐下,密切注意着他們兩人之間的神情。

    仆人送上茶來,石太太自己在香煙筒裡拿了一支煙抽,也讓了叔惠一聲,叔惠欠身道:嗳,不客氣不客氣。

    上海。

    叔惠勉強又坐了幾分鐘,便站起來告辭。

     翠芝送他出去,叔惠再三叫她回去,她還是一直送到外面,在微明的星光下在花園裡走着。

    翠芝起初一直默然,半晌方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不來送你了。

    ”說話間偶然一回頭,卻看見一個女傭不聲不響跟在後面。

    翠芝明明沒有什麼心虛的事,然而也漲紅了臉,問道:幹什麼?鬼鬼祟祟的,吓我一跳! 叔惠笑道:“不用了,我一邊走一邊叫。

    ”那女傭也沒說什麼,但是依舊含着微笑一路跟随着。

    已經快到花園門口了,翠芝忽道:“王媽,你去看看那隻狗拴好沒有,不要又像昨天那樣,忽然蹦出來,吓死人的。

    ”那女傭似乎還有些遲疑,笑道:拴着在那兒吧? 那女傭見她真生了氣,也不敢作聲,隻好去了。

     翠芝也是因為賭這口氣,所以硬把那女傭支開了,其實那女傭走後,她也并沒有什麼話可說。

    又走了兩步路,她突然站住了,道:“我要回去了。

    ”叔惠笑道:“好,再見再見!” 他還在那裡說着,她倒已經一扭身,就快步走了。

    叔惠倒站在那裡怔了一會。

    忽然在眼角裡看見一個人影子一閃,原來那女傭并沒有真的走開,還掩在樹叢裡窺探着呢,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由這上面卻又想起,那女傭剛才說要給他雇車,他說他自己雇,但是雇到什麼地方去呢?世鈞的住址他隻記得路名,幾号門牌記不清楚了。

    在南京人生地不熟的,這又是個晚上,不見得再回到石家來問翠芝,人家已經拿他當個拆白黨看待,要是半夜三更再跑來找他們小姐,簡直要給人打出去了。

    他一方面覺得是一個笑話,同時也真有點着急,那門牌号碼越急倒越想不起來了。

    幸而翠芝還沒有去遠,他立刻趕上去叫道:“石小姐!石小姐!”翠芝覺得很意外,猛然回過身來向他呆望着。

    叔惠見她臉上竟是淚痕狼藉,也呆住了,一時竟忘了他要說些什麼話。

    翠芝卻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站在暗影裡,拿手帕捂着臉擤鼻子。

    叔惠見她來不及遮掩的樣子,也隻有索性裝不看見,便微笑道:“看我這人多糊塗,世鈞家門牌是多少号,我倒忘了!”翠芝道:“是王府街四十一号。

    ”叔惠笑道:“哦,四十一号。

    真幸虧想起來問你,要不然簡直沒法回去了,要流落在外頭了!”一面笑着,就又向她道了再會,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回到世鈞家裡,他們才吃完晚飯沒有多少時候,世鈞正在和小健玩,他昨天從雨花台撿了些石子回來,便和小健玩”撾子兒”的遊戲,扔起一個,抓起一個,再扔起一個,抓起兩個,把抓起的數目逐次增加,或者倒過來依次遞減。

    他們一個大人,一個孩子,嘻嘻哈哈地玩得很有興緻,叔惠見了,不禁有一種迷惘之感,他仿佛從黑暗中乍走到燈光下,人有點呆呆的。

    世鈞問道:“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我母親說你準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罵我不應該扔下你,自己去看電影。

    ——你上哪兒去了?”叔惠道:“上玄武湖去的。

    ”世鈞道:跟石翠芝一塊兒去的?你。

    ”又問知他還請石翠芝在外面吃了飯,更覺得抱歉。

    他雖然抱歉,可是再也沒想到,叔惠今天陪翠芝出去玩這麼一趟,又還引起這許多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