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桢道:“把鬧鐘撥到五點鐘,差不多吧?”她開着鐘,那軋軋軋的聲浪,反而顯出這間房間裡面的寂靜。

     世鈞笑道:“我沒想你今天會來。

    ——為什麼還要買了點心來呢?”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說,早上害許伯母天不亮起來給你們煮稀飯,你覺得不過意,我想着明天你們上火車,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煩人家,結果一定是餓着肚子上車站,所以我帶了點吃的來。

    ” 她說這個話,不能讓許太太他們聽見,聲音自然很低。

    世鈞走過來聽,她坐在那裡,他站得很近,在那一刹那間,他好像是立在一個美麗的深潭的邊緣上,有一點心悸,同時心裡又感到一陣陣的蕩漾。

    她的話早說完了,他還沒有走開。

    也許不過是頃刻間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經覺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為在燈光下可以看見她臉上有點紅暈。

    她亟于要打破這一個局面,便說:“你忘了把熱水瓶蓋上了。

    ”世鈞回過頭去一看,果然那熱水瓶像煙囪似的直冒熱氣,剛才倒過開水就忘了蓋上,今天也不知道怎麼這樣心神恍惚。

    他笑着走過去把它蓋上了。

     曼桢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沒有?”世鈞笑道:“我也不帶多少東西。

    ”他有一隻皮箱放在床上,曼桢走過去,扶起箱子蓋來看看,裡面亂七八糟的。

    她便笑道:“我來給你理一理。

     不要讓你家裡人說你連箱子都不會理,更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面了。

    ”世鈞當時就想着,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當,讓人家看見了要說閑話的。

    然而他也想不出适當的話來攔阻她,曼桢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澀起來很羞澀,天真起來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個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個一味怕羞的人。

    她這種矛盾的地方,實在是很費解。

     曼桢見他呆呆地半天不說話,便道:“你在那裡想什麼?” 世鈞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看見她正在那裡折疊一件襯衫,便随口說道:“等我回來的時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桢笑道:“你禮拜一準可以回來麼?” 世鈞笑道:“禮拜一一定回來。

    沒有什麼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請假。

    ”曼桢道:“你這麼些時候沒回去過,你家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幾天的。

    ”世鈞笑道:“不會的。

    ” 那箱子蓋忽然自動地扣下來,正斫在曼桢的手背上。

    才扶起來沒有一會,又扣了下來。

    世鈞便去替她扶着箱子蓋。

    他坐在旁邊,看着他的襯衫領帶和襪子一樣一樣經過她的手,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許太太裝了兩碟子糖果送了來,笑道:“顧小姐吃糖。

    ——呦,你替世鈞理箱子呀?”世鈞注意到許太太已經換上了一件幹淨衣服,臉上好像還撲了點粉,那樣子仿佛是預備到這兒來陪客人談談似的,然而她結果并沒有坐下,敷衍了兩句就又走了。

     曼桢道:“你的雨衣不帶去?”世鈞道:“我想不帶了——不見得剛巧碰見下雨,一共去這麼兩天工夫。

    ”曼桢道:“你禮拜一一定回來麼?”話已經說出口,她才想起來剛才已經說過了,自己也笑了起來。

    就在這一陣笑聲中忽忽關上箱子,拿起皮包,說:“我走了。

    ”世鈞看她那樣子好像相當窘,也不便怎麼留她,隻說了一聲:“還早呢,不再坐一會兒?”曼桢笑道:“不,你早點睡吧。

    我走了。

    ”世鈞笑道:“你不等叔惠回來了?”曼桢笑道:“不等了。

    ” 世鈞送她下樓,她經過許太太的房間,又在門口向許太太夫婦告辭過了,許太太送她到大門口,再三叫她有空來玩。

     關上大門,許太太便和世鈞說:“這顧小姐真好,長得也好!” 她對他稱贊曼桢,仿佛對于他們的關系有了一種新的認識似的,世鈞倒覺得有點窘,他隻是唯唯諾諾,沒說什麼。

     回到房間裡來,他的原意是預備早早的上床睡覺;要鋪床,先得把床上那隻箱子拿掉,但是他結果是在床沿上坐下來了,把箱子開開來看看,又關上了,心裡沒着沒落的,非常無聊。

    終于又站起來,把箱子鎖上了,從床上拎到地下。

    鑰匙放到口袋裡去,手指觸到袋裡的一包香煙,順手就掏出來,抽出一根來點上。

    既然點上了,總得把這一根抽完了再睡覺。

     看看鐘,倒已經快十一點了。

    叔惠還不回來。

    夜深人靜,可以聽見叔惠的母親在她房裡軋軋軋轉動着她的手搖縫衣機器。

    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開門,不然她這時候也已經睡了。

     世鈞把一支香煙抽完了,有點口幹,去倒杯開水喝。

    他的手接觸到熱水瓶的蓋子,那金屬的蓋子卻是滾燙的。

    他倒吓了一跳,原來裡面一隻軟木塞沒有塞上,所以熱氣不停地冒出來,把那蓋子熏得那麼燙。

    裡面的水已經涼了。

    他今天也不知怎麼那樣糊塗,這隻熱水瓶,先是忘了蓋;蓋上了,又忘了把裡面的軟木塞塞上。

    曼桢也許當時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經提醒過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說了。

    世鈞想到這裡,他盡管一方面喝着涼開水,臉上卻熱辣辣起來了。

     樓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

    叔惠有時候喜歡以吹口哨代替敲門,因為晚上天氣冷,他兩手插在大衣袋裡,懶得拿出來。

    世鈞心裡想,許太太在那裡軋軋軋做着縫衣機器,或者會聽不見;他既然還沒有睡,不妨下去一趟,開一開門。

     他走出去,經過許太太房門口,卻聽見許太太在那裡說話,語聲雖然很低,但是無論什麼人,隻要一聽見自己的名字,總有點觸耳驚心,決沒有不聽見的道理。

    許太太在那兒帶笑帶說:“真想不到,世鈞這樣不聲不響的一個老實頭兒,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給搶了去了!”裕舫他是不會竊竊私語的,向來是聲如洪鐘。

    他說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張嘴!他哪兒配得上人家!”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過匆匆一面,對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

    這倒沒什麼,但是他對自己的兒子評價過低,卻使他太太感到不快。

    她沒有接口,軋軋軋又做起縫衣機器來。

    世鈞就借着這機器的響聲作為掩護,三級樓梯一跨,跑回自己房來。

     許太太剛才說的話,他現在才回過味來。

    許太太完全曲解了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系,然而他聽到她的話,除了覺得一百個不對勁以外,紊亂的心緒裡卻還夾雜着一絲喜悅,所以心裡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滋味。

     叔惠還在樓窗口外吹着口哨,并且嘭嘭嘭敲着門了。